让姜文和陈丹青撕破脸的人,曾是一代青年的白月光
作家梁文道在纪录片《归来的局外人》中说:「你不会听到有一群年轻人特别踊跃地说,我们要赶着去见莫言,但是好像很多年轻人会觉得,去看木心是(必须做的)一回事。」
撰稿|鲜 于
编辑|许 静
校对|白 崭
出品|Figure · 人物
喧嚣时代里许久未有大动静的文艺界,突然在螺蛳壳道场里骂出来些许小响动。
8月,音乐家郭文景在自媒体上发文,用「吹牛不上税」「纯属放屁」「你大爷的」等等词语,指责画家、文学家木心是伪大师,才不配位。
随后,木心的学生、艺术家陈丹青回敬了一封「雅檄」,评价郭「辞气如是之污秽,面目如是之难看,实令我吓煞」「赞人也好,骂人也罢,说出的都是自己啊」「就陪弟破一回相吧」。
学者牟群、伍国等人先后为此事发评论,不过都可以算作学术圈对于木心「大师」地位的讨论。没想到,曾与郭文景在电影《让子弹飞》中合作过的姜文导演突然伸出一脚,通过易中天的公众号发文「劝架」,似乎让事情变了味儿。
名为劝架,姜文的话锋却直指陈丹青:「希望陈老(丹青)多向郭老(文景)请教音乐,三人行必有你师嘛。两人行也有。木老教得你,郭老就教不得?我看可以教一教。」
最直白的挖苦,是文末附上的一首「七绝」:
陈木可观不可雕,
勤能补陋难补骚。
東施代有东施效,
秋泯夏虫子莫号。
——以皮里阳秋的笔法,将木心师徒的脸踩到地上拼命摩擦。
看客都惊呆了:姜文,你这又是哪出呢?
在这个大师早已远去,而又大师辈出的时代,「大师」这个头衔早已「超发贬值」。为了评判「大师」真伪,甚至上演了跨圈对骂的戏码,何必呢?
更何况,身处这场笔墨官司中心的木心,也许从来没有想要成为「大师」。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从前慢》
木心作品中最被人熟知的,莫过于2015年春晚上根据他的诗改编、被刘欢唱红的那首《从前慢》——包括很多文艺青年在内的普罗大众,对木心的了解大概就停留在这里了。
木心其人,和他的名字一样,带着一种遥远和诗意的飘渺。他来自上一个时代,来自晴耕雨读的江南水乡,「从前慢」似乎是前半生的真实写照。
1927年,木心出生在浙江乌镇,本名孙璞,字仰中,号牧心。孙家是当地大户,木心从小娇生惯养,长到七八岁还需要丫鬟抱着出门,十多岁没有上街买过东西。
木心距离成为纨绔子弟,只差了一个茅盾的距离。木心和茅盾是远亲,两家住在同一条街上——茅盾的小说《林家铺子》和《春蚕》都以故乡乌镇为背景。茅盾家有一屋子欧美文学经典。木心常去找茅盾借书,发现书有破损,还会精心修补好,所以茅盾很高兴木心来借书。
「我如饥似渴,得了文学胃炎症。」多年后,木心回忆说,「我少年时,江浙书香门第都已败落,而富裕人家多数是醉生梦死,少数热血青年则投奔革命,吴文化失去气候。我的自救,全靠读书,十三四岁时我已将(郑振铎的)《文学大纲》通读了几遍。」
但木心更想成为一名画家,而且也算有天分。抗战胜利时,杭州迎来元旦美展,木心的几幅油画风景,也在参展作品之中,受到报纸编辑的赞美。
十八九岁的木心,考入了上海美专,跟着刘海粟先生学习油画。没过多久,他又转到杭州国立艺专,追随林风眠先生研习中西绘画。因为参加学生运动,木心被开除学籍,并遭到国民党通缉,迫不得已,只好避祸台湾近一年。1949年5月,上海解放,木心曾经加入了军队文工团。后来去巴黎继续深造的希望落空后,他只好去中学当老师。
上世纪40年代的木心(图左)。摄于1946年,此时木心在杭州第一次举办画展,时年十九岁。
此时孙家已经败落,乌镇的房产田地都已卖掉。解放初,因为家里在杭州开纸品店,所以家庭成分被定为小业主,对生活影响不大,木心搬到上海高桥镇之后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但在那个特殊年代,曾经的江南大户怎么可能不受影响?幼年丧父、家道中落的木心,仍逃不掉被打成地主分子和现行反革命的命运,之后被关押,被管制,被撤销管制,被审查,被劳改,被管制,被撤销管制……断断续续,被囚禁十多年。
在狱中,他以写检讨为由要到了纸笔,偷存下六十多张极薄极薄的纸,正反两面一百三十多页密密麻麻写了六十多万字,缝在衣物里,交亲友夹带了出来。「监狱当中的写作,认真来说不是写作。第一你绝对不可能发表,第二绝对不应该写作。」陈丹青说。
但木心在文学作品中,很少回忆被囚期间的残酷与惊心动魄,更从未有过诉苦怨怼。他记录下的,是用破衫撕成的碎片给自己做鞋时,鞋子头该做成圆的还是尖的?是「有一天月亮很好,我就试试看把头钻出来,我自由了,可是我想了想,出来其实更糟糕了,还是又钻回去了,我自己心里就想,看我,我会爬起来的。」
1977年,木心出狱,已是50岁。多年后,梁文道看到木心50岁照片时,啧啧惊叹:「你不觉得这个人像坐过牢似的。从文革中结束改造回来的很多作家,难免身子会往前驼下去,有点曲髅,难免神情会有点沮丧、失落、惶恐,但木心没有,他精气神很足,好奇怪好奇怪的一个人。」
这年秋天,木心拿出自己的50幅小画,偷偷邀请上海的画家同行观看。
「他是很兴奋的,但是我们看了以后都没有发表意见。」画家陈巨源在纪录片《木心物语》中回忆,「我们觉得这个东西很难欣赏,不知道好在哪里?(笑)结果他当天回去的时候,在小酒店里一个人喝酒,喝醉了。」
木心的画作风格,师承自林风眠,却又在既非西画、亦非国画的暧昧中更进一步,仍与山水经典的表象和图式藕断丝连,恍然相似,但也毫无规矩,偏离传统,一种现代的个人款式。此时国内无人欣赏,倒也不奇怪。
木心随后在给陈巨源的信中写道,「窃以为明月清风易共适,高山流水固难求也。」
反而是其他事业一下子辉煌灿烂起来了。胡晓申创办杂志《美化生活》,邀木心做了主编。接着,木心接连成为上海工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上海市工艺美术中心总设计师、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再然后,成了主修北京人民大会堂的「十大设计师」之一。
但就在这时,他作出一个惊人决定:「我要去美国。」——曾经无人欣赏的50幅小画,成了木心远渡重洋的敲门砖。
1982年元月,木心去国离乡前夕,回到高桥镇,与唯一还住此地的外甥女王奕一家道别。
1982年春节,木心在高桥镇与外甥女婿及二个外孙合影
隆冬季节,木心穿淡黄人造海夫绒翻领短大衣,斜欠着身体牵着外孙的手,瘦弱的老知识青年模样。他留给外甥女一句话:「有好心人帮助我出国,最后机会了!」
鲁迅去日本留学时21岁,徐志摩赴美亦是21岁,而木心赴美时,已是55岁高龄,知天命的年纪。他的人生和青春,已在故土憋了太久。
「他们说你是流亡作家吗,我说no,我是散步散得远了,散到了纽约。」多年后,木心这样说。
「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作为画家的木心,生前只举办过三次画展。他的画在祖国大陆的第二次展出,已经是他逝世之后。反而是文学上的价值,更早得到认可。
1984年,大陆文坛发生的一件大事是:《倾城之恋》重新刊发在上海的《收获》杂志,张爱玲极其震撼地重返大陆阅读视野——这一年写出《棋王》的作家阿城,甚至没有听说过张爱玲的大名,误以为她是躲在上海里弄的年轻女作家。
同一年,已经远走纽约的木心,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横空出世,惊震了台湾文坛。在诗人痖弦主编的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上,默默无闻的木心,「一个文学的鲁滨逊」,粉墨登场,一个人占据了杂志1/3的篇幅,而平摊其余篇幅的四十多位作家里,包括着梁实秋、余光中、凌叔华等文坛大家——痖弦对木心作品的喜爱堪称痴狂,据说在一个文学会议中,他一面朗读木心的《林肯中心的鼓声》,一面以手击鼓,打到手破。
1993年左右,木心摄于纽约寓所门前的台阶。
《联合文学》因文章和诗歌一举成名后一个月,木心在哈佛大学举办了自己人生第一次个人画展——宣传海报是由他自己设计并亲手画出的。
初到纽约时,木心一贫如洗,每天疲于生计,外出打工,修理古董,一个小时三块五毛钱,「我当时觉得困难比文革还要厉害,因为坐牢时还有牢饭吃。」
他总是坐在地铁里面头低下来,不知道前途在哪里。就是在这些苦闷的时候,他写了《哥伦比亚倒影》《明天不散步》等这些后来极负盛名的作品。
生活上,他也活得尊贵有腔调。自己裁剪制作衬衫、大衣;设计制作皮鞋、帽子;把灯芯绒直筒裤缝制成马裤,钉上5颗扣子,用来配马靴;把鸡蛋做出十二种吃法。无论上班劳作多么辛苦,下班一定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陈丹青问过木心:「怎么成为艺术家?」木心回答:「连生活都要成为艺术。」
陈丹青以画家出名,但他自述与木心结缘,其后自认门徒,是源自在报纸上看到木心的文字,心生仰慕。
1989年,木心仿效柏拉图,在纽约登坛授课,为华人艺术家们开设文学讲席,从希腊神话讲到近代小说,全是他自己的文学回忆——相当部分源自幼年时所读《文学大纲》,这也成为日后他人诟病木心学识不足的理由之一。
「我们(当时)阅读经验非常可怜,全是市面上的那些东西。」木心文学课学生之一、画家曹立伟回忆,「应该是(陈)丹青提议的,‘木心先生,你这么多好东西,你给我们上个课,我们这些人太缺了。’一讲就讲了五年,一个月两次课,两个礼拜一次。一次一个人好像是二三十块钱,没有多少钱的。」
1994年2月摄于世界文学史讲课结业聚会,左起:胡承华、章学林(「副校长」)、李全武(「校长」)、黄素宁、金高、木心、殷梅、孙韵(聚会地点就在孙家)、黄秋虹、李斌;前排左:小翁、陈丹青。
文学讲席结束于1994年。不久之后,木心的画作遇到了伯乐——以20多万美金的价格,企业家罗森·克兰茨收藏了木心那批转印小画,木心的生计从此「安定」下来。
再后来,木心成为20世纪第一位被大英博物馆收藏的中国画家,他那些被牟群认为「平庸」的画作,在策展人推动下于2001年在纽约展出,随后在全美作博物馆级巡展,被各大博物馆和私人收藏。
在纽约呆了十多年的画家李斌说:「对于华人画家来说,差不多已经到顶了。」
木心转印画《渔村》 木心美术馆图
木心寓所中不设文房四宝,也没有半张宣纸。他的绘画方式,基本上全无中国传统山水画的笔触,构图的视角完全是西画的方式,甚至他学画之路,显然是自素描入手,而非传统中国文人画般以书法为基础。
2017年,BBC制作大型文献纪录片《世界文明》,以木心绘画作为中国山水画主题单元的开篇。这个选择,成了木心遭诟病的黑材料之一。如此离经叛道,却被西方认作「中国传统山水画之代表」,如此这般「出口转内销」,装点了木心人生奇特,也给了非议者非议之处。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我》
实际上,关于木心能不能被称为「大师」,早已不是新鲜的话题。2006年,木心的著作第一次在大陆出版,围绕「如何理解木心」、「如何定义木心的文学地位」等争论就已展开。
陈丹青说自己的这位老师:「可能是我们时代唯一一位完整衔接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的文学作者。」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孙郁教授一直极为推崇木心:「批评界对于木心的沉默,和知识结构有关系,和他们的生存状况有关系——现在批评界很少有人像木心这样是一个漂泊者,思想的漂泊者,(能)有共鸣的不多。」
翻看了木心的书之后,作家邱华栋却觉得文字零碎、无聊、散漫:「这么一个小里小气的老文人的东西,被陈丹青托成这样,实在不理解。」
时任《三联生活周刊》总编的朱伟,十几年前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木心的尴尬》,表示作为一种文化标本,木心有他自己的价值,但价值不大,「不过如此」、「能评点洒脱无非是无知者无畏」、「迟到了大约25年」、「在信息传播如迅疾的年代,一个老人所代表的文化只在文化的过去」。
姑且不论朱伟的评价是否准确,木心的文字对大陆读者确实迟到了差不多20年。这当然是那个时代造成的。陈丹青说:「在那个时间段(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木心密集地在台湾发表作品出书,时间上和大陆文艺、新文学(发展)起来是同步的,但是在空间上是分开的、错位的。」
这种错位,构成木心的文学生涯和大陆文学生态的一个「戏剧性的关系」,「或者说戏剧性的没有发生关系」。
大陆读者从小受的语文教育,是一个文学作品要有意义,要有表达,要能归纳出中心思想——至今似乎这种教学要求仍没多大变化——而木心的诗、俳句、散文,美是最重要的,是第一位的,意义是在美之后再去讨论的。这些文字,似乎是出于顿悟、直觉,灵光一闪,然后直接写下来的,如王尔德,聪明、漂亮且俏皮,在这个文字邋遢的时代,极具穿透力与概括力,但也很难只用逻辑去理解。
「木心的诗好不好?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我觉得一个比较真实的情况,就是说一个喜欢他(木心)觉得他还不错的人,只是喜欢了自己读懂的那一部分。他(木心)为什么要那样写就没有人去关心了。」学者、木心生前好友童明说,「也就是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家讨论的文化断层,今天依然存在。」
传媒人梁文道对木心的评价更直接一些,对着纪录片《归来的局外人》镜头,他认为木心的文字「看不出传承」——大陆文坛评价体系中另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他是那特殊一代里的一个孤种,在一个很特殊的环境底下,被禁锢在一旁,然后自己摸索挣扎长出来的东西」「就是整个现代华文文学史的一个局外的怪胎、怪物」。
纪录片《归来的局外人》
但木心不管主观还是客观,都在躲开这个局,躲了一辈子啊。
有时,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有时,波德莱尔/真不如一碗馄饨
——《小镇上的艺术家》
「从世界出发,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国,故乡。」79岁那年,「应故乡盛情」,木心又回到了乌镇定居,并将翻新的祖屋取名「晚晴小筑」。从收到邀请到返乡定居,木心整整犹豫了5年。陈丹青说:「我到后来才明白过来,其实他在等大陆出版他的书。」
2011年12月21日,在他的故乡乌镇,木心与世长辞。这个用十几年的时间里崛起成为中国最美的乌托邦小镇里,木心度过了人生既寂寞又温暖的最后五年。
乌镇·木心美术馆,馆长陈丹青
在多数领域和情境下,臧否已功成名就的前辈,后人总要加着几分小心。但木心不一样,他的成就与出名方式,过于独特,支持者看是怀才不遇、沙里淘金,看轻者则认为才不配位、贻笑世人。
美国阿勒格尼学院历史系副教授伍国,在《该如何定义木心——从「受难者」、「幸存者」到「自我救赎者」》一文中说:「作家木心的意义也不在于究竟把各种‘家’都恰如其分地贴在他的身上,并且让每个相关领域的人都感到众望所归。至于身后被他人拔得过高,或者被膜拜者庸俗化,贴上本来就已经不值钱的‘大师’标签,又再被拉下来,这些事情确实和木心本人已经无关了。」
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或捧或踩,你们考虑过老人家的意愿吗?
晚年的木心
「我之为我,只在异人处。」一辈子不合时宜的木心,难道不是在晚年早就总结了自己这一生:「不用考虑把我放到什么历史位置上。没有位置,只留痕迹。我无所师从,也无后继者,从不标榜——一座崭新的废墟。不事体系,没有纲领,善于虚构实在的东西,不属于现代,不属于过去,有点像属于未来。」
大师?「大师」?再见!
资料来源
纪录片《木心物语》
纪录片《归来的局外人》
纪录片《我的师尊木心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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