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谈陈丹青:他是我的思想伴侣,我们始终交往在一个水平线上
王安忆谈陈丹青。
我一九八三年认识陈丹青,原来他也知道我,我也知道他,可是没见过面也没交谈过,我看过他的作品,他连我作品也没看过,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挺有名的。陈丹青也是上海人,当时挺孤独的嘛,就约了见面的地方。第二天我去了,他已经到了,坐那儿,蛮严肃的。
他带我去看博物馆。我带给他两本小说集,他就在地铁上看,一边看一边哭,别人都不晓得这个人发生什么事情了。他难得一笑,不开心,我就说跟他去吃饭吧,总归是吃得很差,因为他不晓得应该到哪里去吃饭,就沉浸在他的苦闷当中。
跑到博物馆,他带我去看画,然后他就讲,我记得印象特别深刻,坐在画前面的长凳上。他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铺路的石头。我回来以后,他连连来信,可我因为生活比较丰富,过了好久才写封回信,他激动得不得了。
那个时代很好,大家都是认真地想些事情,正经地在学习,大家都牢牢地抓住这个机遇。我和他经常会谈到一个匮乏的问题,其实我们有的时候觉得,必要的匮乏是应该的,一定程度的匮乏是必要的,不能太满,不能太多。
他这个人蛮好,始终是我的思想伙伴,多少年来就是这样讨论,哪怕讨论不下去,也不会放弃。
我从小蛮喜欢画画,我妈妈偏不让我画。我蛮喜欢看画,看一些直观的东西,包括戏剧。我对绘画的喜欢超过对音乐的喜欢,音乐我也搞过。我最容易热泪盈眶的就是看小说,语言的力量特别强烈。直感总是有限的,不像文字有无限性。
陈丹青生活很封闭,你不要指望他有什么社会生活。他很像匠人,每天就是画画,其实艺术家就是匠人。我觉得一个小说家就得一天到晚写小说,画家就是不断地画,哪怕你画的只是素描或者素材,你也得画,这是个重要标志,标志你是一个画家,在过一种绘画生活。
在我的生活当中,我觉得和陈丹青交往是重要的,虽然有时候会生气,可我觉得他真是我一个思想的伴侣,我们会很长时间不谈话,可是忽然之间会谈,会在某一点达到契合,互相特别能够提供材料或者提供一种积极反应,会谈得很好,虽然也会非常非常谈不拢,但我觉得始终可以在一个水平线上。
王安忆说,陈丹青是个很有思想的画家。其实陈丹青不仅画画,还写作,他自谦道:人称我画家,讲来讲去无非那几枚过时的小油画;忽指为作家,可见如今成“家”真好办;“海龟”身份抵赖不了了,我只好当它是恶名;“知识分子”总算美称吧,我可不领情;身为教师好几年,至今讲堂上失口说粗话,忍不住要抽烟……
陈丹青说,我不愿谈论我自己。我家不挂自己的照片、自己的画——不为什么,也没想过为什么。人只要是坐下写文章,即便写的是天上的月亮,地上的蒿草,其实都在“谈自己”,我只要读到文章里出现太多的“我”字,便起反感,因我向来怕见进门坐下滔滔不绝大谈自己的人。
王安忆说,陈丹青生活比较封闭,没有社会生活。陈丹青自己也说,人就怕在人群中看见自己。幼年在体育场看见球手投中,满场叫好,那球手却总是埋首疾步跑开去,毫不理会周围的响动,而那神色又分明听见并知道周围的响动的。古人箭中靶心的一刻,每在心里叫声“惭愧!”为什么呢?因为此时是“在众人里看见了自己”。放学了,一群小孩子,欢天喜地连打带闹,这时最怕爹娘冷不防窜出来,连名带姓叫回家。
有年轻的学生提问:“请谈谈您的初恋,还有中年的欲望。”底下加个小括弧,歪歪斜斜写着:“一定要回答呀!”陈丹青说,在我的青少年时代,男生女生根本不讲话。至于中年的欲望,请诸位等到中年再问吧。
陈丹青说,我不配是个艺术家,这句不是谦辞。每见围上来要求签名的“最年轻的艺术学生”,我总是感到委屈而失措:替他们委屈,替他们失措。我签,但即便是毕加索坐在正对面,我一定不会走上去要求签个名。我会目不转睛看他们,假如能够,我愿为他们捶背,洗脚,倒尿壶。齐白石说他甘愿给青藤八大磨墨理纸当走狗,绝对真心话。
陈丹青遇见一个同名同姓的小姑娘,能说会道,上来要签名,两人彼此瞪着,傻笑,不知如何是好。最后,陈丹青写了这么一句话:丹青,你怎么也叫陈丹青?接着签了名。但随即后悔了:凭什么人家不能也叫陈丹青?应该这样写:丹青,我也叫陈丹青。
陈丹青不愿意多谈自己,但愿意多谈恩师,也就是木心。他对木心的崇敬宛若子贡对孔子。子贡说,孔子就像天一样,是没有办法搭一个阶梯升上去的。又说,我只是一个小丘陵,可以超越;孔子却如日月当空,只能仰望。
40年前的初秋,万木金黄,30岁的陈丹青认识了55岁的孙木心。在陈丹青眼中,木心锐利,专注,狡黠,有着中年人才有的沧桑。陈丹青对木心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人总会逗人笑。最初两人没有深交,忽一日,他读到木心的诗,惊为天人,立即给木心打电话,说,木心你写得真好。木心很平静,说,找个时间,见面谈。
阿城说,木心诗歌在贯通中西方面,当代作家没有一个能超过他。比如这首脍炙人口的《从前慢》: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一日午后,木心来了,进门后点了烟,两人昏天黑地开始聊。陈丹青做了夜饭留他,谈到凌晨两点。陈丹青送木心回家,木心倒了两杯咖啡,继续谈到凌晨六点。从此隔三岔五,木心便带了写好的手稿给陈丹青看。两人很快成为挚友,谈得最多的,便是文学。
陈丹青叹服木心的博学多识,不想独享这份奇缘,便叫了几个人,一起去聊。或三五人,或七八人,窗外晨光熹微,座中有昏沉睡去的,有勉力强撑的,唯独年事最高的木心,精神依然矍铄。
就这么听了几年,大家就说,老这么白听也不是事儿,不如弄个讲座,大家交点学费,也给木心增加点收入。木心开始坚拒,然后婉拒,但经不住众人苦劝,便同意了。众人商定:地点,每位听课人轮流提供自家客厅;时间,寒暑期各人忙,春秋上课;课时,每次讲四小时,每课间隔两周。
木心和陈丹青等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可怜啊,你们读书太少。
陈丹青说,我跟木心学了这么多年,第一学到的,是他念兹在兹的“耐心”。木心终生默默无闻,暮年始得“泛泛浮名”。木心挚爱文学,到了痴迷的地步。他说,一位艺术家,才华的自觉,作品的自觉,说,还是不说,熬住,还是熬不住,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陈丹青说,木心的学问源深似海,却没有声名;像我这样半桶水晃荡的,反而人尽皆知。所以我要让大家明白,真正的学问是什么,真正有学识的人是什么样的。于是他把木心讲课的笔记整理出版,便是这本《木心文学回忆录》。
陈丹青说,所有用汉语写作的人,都应该读读木心。一帮年轻人读了木心讲的文学课,跟陈丹青说,真是开心死了,从头到尾狂笑。
陈丹青说,木心说话,清晰、扼要、深沉、脱略。他是个绅士,老成,风趣,优雅。跟木心厮混太久,很难清理他对我的影响。但他使我渐渐洗去一点野蛮的根性,使我明白作文说话的分寸。
木心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艺术,没有结婚,也没什么朋友,深居简出,遗世独立。每天除了写诗,就是画画,或者阅读,别无他事。这就是王安忆说的“艺术家的生活”。
木心说:人生,我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爱情,我柳暗花明,却无一村。说来说去,全靠艺术活下来。如果一个艺术家被庸俗之辈包围,便很难成功。如果你足够聪明,就要准备在人生、爱情上失败,而在艺术上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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