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人乔丹：在赛场上并非天使，而是地狱火焰般的复仇者

1984年入冬，迈克尔•乔丹已经成了芝加哥上空飞翔的神话。芝加哥的孩子都相信，超人、蝙蝠侠、蜘蛛侠、闪电侠加起来，都不如迈克尔伟大。可是对乔丹自己，虽然芝加哥给了他五年400万美元的合同和王子的礼遇，他还是对北卡念念不忘。那是梦开始的地方，他从一个北卡招风耳小孩起飞的所在。

所以在芝加哥，每场比赛前，他都得换上北卡的球裤。NBA球员普遍迷信，乔丹也不例外。他对北卡招牌的蓝色念念不忘，而对芝加哥的红色略有微词。

“红色是地狱的颜色，蓝色是天堂的。”

可是，他即将慢慢远离清冷明澈的蓝色，陷入地狱的、危险的、邪恶的红色。

NBA的明星们得应付数以百万计的美元和排队上门的商人。詹姆斯•乔丹夫妇虽然精明，毕竟不是此道中人。多勒莱斯•乔丹觉得大卫•法尔克不错：他是个铁腕经纪人；他关心乔丹的长期形象经营，而非急功近利为一两个短期合同斤斤计较；他在1982年成了乔丹师兄詹姆斯•沃西的经纪人，说起来都非外人；最后，黑人父母会着意关怀的细节：法尔克——一个白人——任用的助理是个黑人律师。

“嗯，很好，他不歧视黑人！”

法尔克不歧视乔丹。恰恰相反，他欣喜若狂。沃西是1982年的状元，乔丹是1984年的探花，但法尔克嗅到了乔丹身上匪夷所思的部分。他联系了Nike——1972年成立于俄勒冈的一个品牌，当时并不算成功。然后，Nike请乔丹去俄勒冈的波特兰签约。

乔丹不太愿意。他对Adidas有好感，他对Nike——那时还远非球鞋巨头——印象泛泛。但是父母深明商业之道，劝他：“孩子，这很重要。”他去了，踏进Nike的会议室，看到所有的Nike老总都在里面。老大罗伯特•斯特拉塞建议：“每年25万美元，合同期五年！”

乔丹并不太积极。

实际上，只有法尔克在一开始就坚信他会成功。他跑去找Nike时，Nike正为他们的股价跌到只有6美元而寻死觅活。法尔克的口气猖獗无比，但不是出于傲慢，而是激动。他怒吼：“乔丹应该有他自己的鞋子，拿到分红！”Nike的人认为他吃错了药，他们警告法尔克：这是20世纪80年代，所有拥有球鞋品牌的人都是网球手、高尔夫球手，总之，是那些中产阶级以上有闲钱的人接纳的白领偶像。

而且，他们大多是白人。

法尔克对这些论调充耳不闻。他知道球鞋品牌们都固执地相信，白人市场无法接纳黑人，他只是张牙舞爪地说服Nike，把所有的资金押在乔丹身上。Nike认为太冒险了，不能把所有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嗯，把资金分配一些给查尔斯•巴克利和帕特里克•尤因如何？不，不行。巴克利太胖了，尤因长了一张大猩猩被死神附体的脸。好吧，好吧，法尔克说服了所有人，Nike决定投资乔丹。

而乔丹怎么会接受Nike的呢？

法尔克给乔丹看了宣传的录像带。此前，乔丹只关心Nike会送他一辆什么新车，但在看到这组录像带时，他震惊了。他同年的好友弗雷德•惠特费尔德后来说：“我想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感到震惊。”

法尔克认为，该给乔丹的鞋起这么个名字：Air Jordan——美丽动人的双关义，“气垫乔丹”或“飞人乔丹”。“乔丹可以飞”，这就是法尔克的概念。在那盘录像带里，乔丹的球场动作被剪辑了，特技效果被大量采用。在慢动作里，乔丹看上去不再像是在打篮球。他在飞。

在此之前，他无数次看过自己那1982年著名的绝杀。那个23号主宰了大学篮球的命运，强大到令人不可逼视。但这个广告里的23号是另一回事。他脱离了人间，他像神。他在飞翔。

第一代Air Jordan出产了。红色+黑色。地狱的颜色，邪恶而艳丽，张扬得几乎不该容身于NBA这个还古朴端庄的赛场。NBA总裁大卫•斯特恩很生气：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得震慑一下球员。他宣布：禁止球员穿彩色鞋子。乔丹在场上穿Air Jordan？不行！

如你所知，美国人统统一生不羁爱自由。现在放在他们面前的，是这么双鞋：代言的是个能飞的家伙，是个黑人；颜色艳丽而邪恶，仿佛地狱般危险；很昂贵；还被联盟禁掉了——太刺激了！一年后，乔丹被告知：Nike靠Air Jordan，一年达到了13亿美元的销量。

当然，那是后话。

1985年到来，乔丹临近他22岁生日。他拿了1984年11月的月度新秀，然后是1985年的月度新秀。奥拉朱旺在火箭呼风唤雨，巴克利在费城拿篮板当饲料吃，但谁都及不上他的风光。他被球迷选进了NBA全明星首发。当然，在全明星前49场，他场均得到恐怖的27.4分这点的确令人震惊，但重要的是，这是球迷的选票：他获得了全美国的爱。他提早完成了自己的目标：至少进一次全明星。

接下来的事就不大美好了。

很多年后，关于1985年全明星“冻结事件”有几百万种说法，有心理学、社会学、哲学等千多种学科的解读，但最靠谱也最朴实的一种如此叙述：乔丹去了1985年全明星周末，那是一年一度NBA明星汇聚、给观众上演春节晚会的场合；乔丹穿着一身邪恶而艳丽的红色，Nike的标识几乎要刺瞎人眼。乔丹还戴着金项链，就像个——实际上他也是——刚发财的小地主青年；乔丹在电梯里看见了伊塞亚•托马斯。

伊塞亚•托马斯，比乔丹大两岁，地道的芝加哥人。1981年NCAA决赛，他带领印第安纳大学干掉迪恩•史密斯的北卡，荣膺冠军，然后成了1981年榜眼，加入底特律活塞。185公分高的他是NBA史上最好的小个子精灵之一。他顽强、坚韧、技艺完美、好胜如狂、锐利、灵动，爱微笑，但连他的队友都承认他表里不一。“微笑刺客”，这是他的绰号。1983-1984季三年级，他场均21分11助攻。1984-1985季，他四年级，连续四年被选为东部明星队首发控卫。他也是个明星，确切地说，明星中的明星。

而乔丹没有和他打招呼。

当然，其他的说法是：微笑刺客看不惯这小子的红——无论是他张扬的球衣颜色、他的金链子，还是他在常规赛让全美国球迷癫狂的劲头；微笑刺客讨厌乔丹穿戴Nike的装束。总之最后的结果是，乔丹听到小道消息，微笑刺客决定联手乔治•冰人•格文，给乔丹点颜色看看。1985年全明星赛，乔丹感受到了所谓颜色：刺客不给他传球，或者只在窘迫情境下给他球；防守端，刺客不去协助乔丹，任他丢人。乔丹被刻意孤立，22分钟内9投2中7分6篮板，就此结束了他第一次全明星之旅。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报名参加了1985年的扣篮大赛，和多米尼克•人类电影精华•威尔金斯、史上第一代飞人J博士、老熟人德雷克斯勒、1984年扣篮冠军拉里•南斯——被罗德•希金斯认为单脚跳无敌的大家伙——列在了一起。他进了决赛。但第二扣失误了。大他三岁、以暴力美学见称的威尔金斯拿到了扣篮王。

在乔丹一帆风顺的职业生涯里，这是第一次阴影。刺客刁难了他，这尚在其次；他感受到了其他人的敌意：乔治•格文的，魔术师的，所有人。这个联盟的明星们有自己的圈子、团体和行规。而他是个危险的家伙，艳丽的、危险的红色，而且能飞，而且——在刺客们眼里——非常、非常，傲慢。

未来生涯的腥风血雨，忽然提前在他的人生里出现了。NBA不是课堂，你勤奋学习，获得好成绩，获得老师的赞美。有人会对你使绊，会落井下石。那个被扔进校二队的、深觉自己被羞辱的年轻人复活了。1985年2月12日，全明星后第一场，公牛就在主场对阵底特律活塞。

太完美了。

乔丹抓到后场篮板，招牌的吐舌，一条龙突破上篮；乔丹右翼晃动后中投得分；左底线连续变向后上篮得分；抢断后直奔前场，空中悬停扣篮；罚球线接球翻身跳投得分；晃倒刺客后急停跳投得分；抓到后场篮板后奔袭前场，变向晃人后在三人包围下上篮得分；变向突破后被犯规低手抛射得分兼造犯规；半场结束前起速突破劈开防守，在活塞防守合拢前扣篮得分；下半场一开始就是切出接球突破内线，高飞之后等对手落地才抛射得分，快攻中一记罚球线前一步起飞扣篮；投篮失手后把对手的传球像排球拦网般挡下，再强行上篮得分。第三节末，刺客运球突破，乔丹低头俯冲割草机一般把球抄掉，第四节开始又是一记快攻中身上挂着一个防守者上篮得分兼造犯规。加时赛最后时刻，他抓到自己全场第15个篮板球，锁定胜局。

公牛139比126加时取胜，而他31投19中、13罚11中轰到49分15篮板5助攻。刺客则15投5中19分，6次犯规出场：乔丹就这样，让刺客在他自己的故乡芝加哥，听到家乡球迷为另一个人击败他而山呼海啸，还有比这更完美的复仇吗？赛后，刺客跟乔丹有过一次会谈，道歉，但直到两年后谈起这事，乔丹还是没完全原谅他。这段冤仇，就此结下了。

这是乔丹新秀季常规赛最高分，最好的表现。这也是第一次，NBA略微感受到，那个前兰尼高中校二队男孩，残忍的报复之心。他并不是一个蓝色的天使，而是，一如芝加哥公牛的队标一样，皱眉的，红色的，地狱火焰般的复仇者。

（本文节选自《迈克尔·乔丹与他的时代》，张佳玮 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10月第8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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