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与江西诗派作诗技法隅谈

　　□ 胡迎建

　　江西诗派，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有正式名称的诗歌派别。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把以黄庭坚创作理论为中心而形成的诗歌流派取名为“江西诗派”。江西诗派是中国诗史上的第一个影响极大的诗派，诗社规模也是前所未有。

　　诗派成员多数学杜甫，方回在宋末，又把杜甫、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称为江西诗派的一祖三宗。江西诗派的诗歌理论强调“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以故为新”，即或师承前人之辞，或师承前人之意；崇尚瘦硬奇拗的诗风；追求字字有出处。在创作实践中，“领略古法生新奇”，诗人们的总体风格相似，然又各成一体，成为宋代最有影响的诗歌流派，并且派中有派，其影响遍及整个南宋诗坛，余波延及近代的同光体诗人。

　　黄庭坚与苏轼并称苏黄，代表了宋调风范。黄庭坚本为苏门四学士之一，但他后来以其独创成就脱颖而出，东坡与李白飘逸诗风相近，而黄庭坚师法老杜，讲求句法。杨万里在他的《江西宗派诗序》中说，李杜苏黄四大家，“一其形，二其味；二其味，一其法者也”。认为苏东坡风味近李太白，黄山谷风味近杜少陵。缪钺先生认为黄庭坚诗可以代表宋诗之风格，他说：“‘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宋至此，号为极盛。宋诗之有苏黄，犹唐诗之有李杜。元祐以后，诗人叠起，不出苏黄二家。而黄之畦径风格，尤为显异，最足以表宋诗之特色，尽宋诗之变态。”

　　为何众多诗人师法黄庭坚？由于苏东坡才气横溢，挥洒自如，举重若轻，触处生春，有如神行一片，非人力可致，后人称为坡仙，所以向他学诗的人不多。而黄山谷诗全由学力，有轨迹可寻。加以他乐于传授诗法，人亦愿从之学，故成就后生不少。他们交游频繁，作诗唱和，切磋诗艺。同时这又是诗派形成、传承并扩大影响的重要原因。

　　黄庭坚强调读书，“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他力求推陈出新，学文章不可不知其曲折，又不可守绳墨令俭陋。在为人作序中，以及指导朋友、亲属作诗的信札中，提出一系列的诗学观点。著名观点有“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等。黄庭坚还经常与他的外甥洪朋、洪刍、徐俯等后辈诗人探讨创作上的许多细节问题，引导他们体会风格、追寻章法、句法及炼字法。

　　曾几，赣县人，江西诗派重要成员。作诗赠人云，“老杜诗家初祖，涪翁句法曹溪。尚论渊源师友，他时派列江西”。涪翁是黄庭坚别号。句法，我理解是涵义更广，包括拗律、句式、炼字。至于拗体，则应是整体而言，以拗律为主形成的范式。

　　黄庭坚与江西诗派，体大思精，研究成果甚多。下面仅谈诗法的三方面：拗律、句式、炼字。

　　拗律，就某一句不合律的诗句而言为拗律，就这种写法而言，则为拗体。在大量合乎格律的唐诗出现之后，出现这种不守故常的拗律，形成一种拗峭奇崛的律句。老杜最早有意如此写。有人统计，杜甫共作有16首拗律，其中《白帝城最高楼》被顾随评为“杜诗之拗律中，最拗之一首”。

　　黄庭坚尤尊尚杜甫，也师法其拗律，奇峭兀傲。有人统计，《黄庭坚全集》中的拗律有140多首。我们看其《题落星寺四首》之三云：

　　落星开士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

　　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

　　宴寝清香与世隔，画图妙绝无人知。

　　蜂房各自开户牖，处处煮茶藤一枝。

　　此诗章法布置工巧，格律奇拗。第三句末三字“客坐久”，第五句末三字“与世隔”均为仄仄仄。第六句末三字为平平平。

　　再言句式。杜甫诗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惯常的句式为二二三或四三句式。习见多了则不奇，句式多样则可以避免一成不变、板滞拘束。中两联句式尤忌重复。杜甫诗如：“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五二句式。“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二五句式。“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一一三句式。

　　黄庭坚擅长炼句，句式更多而见活泼。如“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一六句式。“朱”，名词作形容词。又如“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三一三句式。

　　黄庭坚的古诗也有不少拗句，兀傲奇崛。如：“石吾甚爱之，勿遣牛砺角。”上句一四句式，奇兀生新。山谷亦自我欣赏，谓“此可言至”也。又如“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下句也是用一四句式。以古文为诗，极见拗峭顿挫之力。

　　江西诗派中人，学习黄庭坚作诗的句法。曾季狸说：“如四洪兄弟皆得山谷句法，而龟父(洪朋)不预，何邪？”说洪朋也学习黄庭坚诗，但吕本中的《江西诗社宗派图》未将洪朋列入。其实这是曾季狸的误记，吕氏的《江西诗社宗派图》名单中有洪朋其人。

　　炼字，黄庭坚诗字字烹炼，力求生新出奇。洪迈说，黄鲁直诗“归燕略无三月事，残蝉正用一枝鸣”。“用”初曰“抢”，又改曰“占”，曰“在”，曰“带”，曰“要”，至“用”字始定。黄庭坚六次改字，力求妥帖，足见下功夫之深。罗大经说：“山谷诗云‘李侯画骨不画肉，笔下马生如破竹’，‘生’字下得最妙，盖胸中有全马，故由笔端而生，初非想像模画也。”二句题画诗妙在用“生”字写出画马时笔势之迅捷而出于自然。陈迂在《宋十五家诗选》中论其诗：“语必生造，意必新奇。”

　　炼字多炼动词，好的字词通常谓之“字眼”，有眼则活，所谓画龙点睛。

　　黄庭坚不仅炼单字，也炼双字，如“夜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炼“疏疏”“密密”四字，与“夜听”密切关联，形容雪下得一阵大一阵小；炼“整整”“斜斜”四字，与“晓看”密切关联，形容飞舞的雪片或大或小。

　　综合言之，黄庭坚诗风的奇崛奥峭、深折透辟，老辣硬涩。其中拗律、句式、炼字是构成黄诗风格的重要成因，当然远不止此，其腹笥之丰富，用典之巧妙，都是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

　　吕氏的《江西诗社宗派图》所列的25位成员，绝大多数是与黄庭坚有传承关系的。南昌人洪朋、洪刍、洪炎，都是黄庭坚的外甥，皆受教于他。黄庭坚称洪朋“笔力可扛鼎，他日不无文章垂世”。人或以洪朋诗酷似其舅。如《送谢无逸还临川》，意深格老，得力于黄山谷，句法似之。据刘克庄《后村诗话》称，洪刍“诗尤工”。其“关山不隔还乡梦，风月犹随过海身”一联，极得陆游欣赏。《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洪炎“受诗法于庭坚”“诗酷似其舅”。

　　又如江西诗派中的重要成员谢薖有《夏日游南湖》一诗：“麴尘裙与草争绿，象鼻筩胜琼作杯。可惜小舟横两桨，无人催送莫愁来。”以麴尘代指浅黄色，来形容仕女所着的浅黄裙。次句言用粗如象鼻状的竹筒畅怀痛饮。“象鼻筩”，象鼻状的竹筒。刘克庄称赞谢薖作诗好苦思，此诗很有江西诗派的瘦硬特色。

　　吕本中是继韩驹之后居于重要地位的江西派诗人。赵蕃《书紫微集》云：“诗家初祖杜少陵，涪翁再续江西灯。陈潘徐洪不可作，阃奥晚许东莱登。”曾季貍《艇斋诗话》记载他十六岁时所作的“风声入树翻归鸟，月影浮江倒客船”，炼字奇警，是他苦吟呕血而成。他学黄山谷而能变。

　　近代同光体代表人物陈三立受黄庭坚影响较大。好用拗调拗句以求崛健。如“东南一儒霜髯髭，曰无所为无不为”,后句用一三三句法；“有四壁立无立锥，仕宦端如罄樗蒲”中，“四壁立”典，即学黄庭坚诗“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却把黄的二五句法变为一三三句法。

　　拗律可以看作是古人的求正容变。今日是否提倡作拗律诗，笔者以为作诗要到相当熟练程度，方可在必要时为之，易为人们接受的方法是在七律下句末三字用古风三平调之法。然不可多作拗律，需要把握一个度，否则容易造成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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