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黄庭坚诗歌的鼻观世界
摘要:作为嗅觉敏感型诗人,黄庭坚留下了丰富的挖掘嗅觉世界审美内涵的作品。他描写花香的作品对气味的杰出表现,推动了花卉审美从偏重物色转向兼重气味,开拓了咏花诗的题材范围,深化了文学中的气味书写在表现诗人心灵、情绪与精神方面的意义。而他有关熏香的作品,着力描写书斋焚香,实现了熏香意象的造境功能改造,对熏香成为宋代文人雅艺以及熏香意象在宋代文学作品中的凝定发生了典范效应。受“六根互用”观念影响,黄庭坚的闻香诗深具禅意与理趣,丰富了宋人对鼻观通妙的认识。
感官是人与客观世界建立联系的最直接的方式,人们以目视、耳听、口说、鼻嗅、舌尝、心思认识世界,又将所获得的认知书写在文学作品中,从而形成各种感官意象,但它们被重视的程度并不相等。中国古典诗歌中,对视觉与听觉世界的呈现最早发达,最为丰富,味觉审美的书写也引人注目,对嗅觉的表现则相对较为薄弱,这或许是因为气味作为审美对象,过于抽象、更难挖掘。直到北宋时期,香事成为宋人书斋生活中的重要内容,熏香、品香成为审美活动的对象,同时,随着《楞严经》中“六根互用”观念的流行,士大夫普遍意识到“日常生活中六根中的任何一根与尘境发生关系,都可能是觉悟圆通之境的契机;眼、耳、鼻、舌、身、意的任何活动,如观色、闻声、嗅香、尝味等,都可能是参禅悟道的一种方式”[1],在此背景下,鼻观观念开始流行,诗人们对嗅觉世界才表现出真正的关切。
宋代诗坛上,黄庭坚在刻画嗅觉方面颇为突出。他深有香癖,好读香传,热衷香事,留下了丰富的表现闻香、挖掘嗅觉世界审美内涵的作品。本文将这些作品统称为“闻香诗”,主要分为描写花香与熏香两大类。这两类作品虽然题材略有差异,但在宋代“更将花谱通香谱”(程公许《和虞使君撷素馨花遗张立蒸沉香四绝句》之二)[2]的时代风气下,共同展现了宋诗在嗅觉方面的独特审美意趣。目前,黄庭坚诗歌在嗅觉书写方面的开拓性还没有受到学界的足够重视。虽然与这一论题相关的话题,如宋代熏香诸事的名物考证、宋代熏香诗与佛禅思想的关系、熏香成为新的人文意象和宋诗新题材等,略有学者关注[3]。但是,当香气作为一种嗅觉感受,在写作中被重点关注,会给诗歌带来哪些变化?诗歌又是如何参与着新花卉和熏香的精神性建构,赋予其审美上的超越性,从而使这些新事物成为具有独特意趣的审美对象的?学界基本上没有论及。本文拟以黄庭坚闻香诗为例,试图回答这些问题,以期呈现黄庭坚闻香诗在文学史上的意义。
一、 花香书写的承继与开拓
作为嗅觉敏感型诗人,黄庭坚对其花香爱好有着高度自觉。崇宁三年(1104),已近暮年的黄庭坚赴宜州途中,在花光寺看到芬芳浓郁的山矾,作有《戏咏高节亭边山矾花》:“北岭山矾取意开,轻风正用此时来。平生习气难料理,爱着幽香未拟回。”[4]围绕山矾花香着笔,称爱香的“习气”难以驱逐。以此为线索,阅读黄庭坚集中咏花诸诗,不难发现他对花草的描写确实注重嗅觉的感知与呈现,各种花草气味往往能调动他的感官,引发情绪波动,如他见到芍药说“奈此恼人香”(《延寿寺见红药小魏扬州号为醉西施》),咏蜡梅则言“恼人香未展”(《戏咏蜡梅二首》之一),收到朋友送来的梅花则说“百叶缃梅触拨人”(《出礼部试院王才元惠梅花三种皆妙绝戏答三首》之三),坐对水仙则说 “坐对真成被花恼”(《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这些诗歌最早的作于元丰六年(1083)春太和任上,也有元祐在京期间和晚年在荆南的作品。诗人的嗅觉都受到花香的刺激,被其展现的生机勃勃的自然世界撩拨着诗思,黄庭坚将自己对花香的喜爱总结为“平生习气”:无法摆脱鼻端气味的吸引与干扰,并为其所“恼”。这样将对花的描写聚焦于嗅觉感受的诗歌表现,在黄庭坚以前虽有数例,但并不多见,从这个角度出发审视,不难发现黄庭坚描写花香的诗歌在开拓诗歌题材与丰富诗歌表现范围方面的贡献[5]。
中国古典文学对香花香草的书写由来已久,最经典的莫过于楚辞构筑的香草言志传统。在此传统影响下,诗人笔下的花草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芬芳的气味赋予花草高洁的精神属性,如楚辞以后凝定为经典意象、咏花类文学作品的常见题材——兰花即是如此。以陈子昂脍炙人口的《感遇》来看,虽然取兰花为吟咏对象,但重点在比兴寄托,其花卉描写则仍着眼于“芊蔚何青青”“朱蕤冒紫茎”等秀色,本是取象之由的“香”,在诗中却只用“芳意”抽象表现[6]。香草言志传统外,汉代以后,随着以体物为创作目的的赋体的发达,郁金香、芸香、迷迭香、藿香等以异香见称的花草一度成为文学描写追逐的对象。但纵览这些作品,仍主要以浓墨渲染枝叶、花茎等能用视觉捕捉的物色,对于气味,除援引同类香草加以比附外,大多以“酷烈”“幽微”等抽象词汇对芳香程度作出描述,最后用“馨香难久,终必歇兮。弃彼华英,收厥实兮”[7]来升华主题,曲终奏雅。到唐代,对植物花卉进行描写的技巧高度发达,抒情表现更加丰富,不乏咏物佳作,但依旧围绕着物色展开,在气味的描写上开拓不多。可以说,因为气味相较于物色更难捕捉,而视觉、听觉等感官比嗅觉更加直观与易于表现,于是便成为中国诗歌史花卉书写的传统惯例。将黄庭坚的花卉书写置于这一传统下,会发现不少新变。
首先,统计黄庭坚集中所咏花卉,可发现他对香气出众的花草格外关注。酴醾、蜡梅、水仙、山矾,是四种因香气卓著而被黄庭坚反复题咏并因此被宋人广泛关注、书写的花卉。在任职叶县、大名、太和的创作早期,黄庭坚即注意到酴醾,有《张仲谋家堂前酴醾委地》《以金沙酴醾送公寿》《次韵景珍酴醾》《观王主簿家酴醾》《酴醾》诸作,此后元祐二年(1087)在京城又有《见诸人唱和酴醾辄次韵戏咏》。元祐初年是黄庭坚题咏花香颇为集中的第二阶段,他在京城发现了蜡梅,有《戏咏蜡梅二首》《蜡梅》《从张仲谋乞蜡梅》《短韵奉乞蜡梅》,《王直方诗话》记载:“蜡梅,山谷初见之,戏作二绝,缘此盛于京师。”[8]黄庭坚对花卉的第三次集中题咏,在荆渚以及离此赴宜州的暮年,这一时期,水仙、山矾以异香吸引了他,集中创作了《次韵中玉水仙二首》《吴君送水仙花并二大本》《刘邦直送早梅水仙四首》《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和《戏咏高节亭边山矾花》等一系列诗歌。这四种花卉,虽前人诗中偶尔也可看到,但直待黄庭坚诸诗问世,宋人的讨论与题咏才越来越多:不但诗话中常见关于黄庭坚诸诗的讨论,他人的相关作品也显示出学习黄诗的痕迹,其影响甚至及于绘画。黄庭坚曾将梅花、水仙、山矾按照其共同的香质以及花信之先后,为之雁行排序,有“山矾为弟梅为兄”(《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之句,此后在《戏咏高节亭边山矾花》中又用诗序说明为山矾命名之由。其新颖的构思,使得水仙、山矾在宋人的花卉品鉴、诗歌题咏中大为流行,启发了后人从气味的角度审辨花卉价值、以气味论列诸花。翻检《全宋诗》,可以看到黄庭坚后,宋人常将梅、水仙、山矾并举,咏及一种,则举列其他,以至有《三香图》《梅水仙山矾三友图》流传,好事的诗人甚至由此将三种清香异常之花,比拟陶渊明、苏轼、黄庭坚三位诗人[9],或在题咏其他具有异香的花卉时为其不能入此行列而欲与他商榷[10]。这些作品、图绘、戏谈的流行,足见黄庭坚在花卉嗅觉审美方面的深远影响。在此影响下,宋人对瑞香、薝卜、木樨、素馨等香花也兴趣大增,宋代诗、词、文中大量出现这些前代甚少题咏的花卉,文学中的花卉题材得到极大拓展。在这个意义上,宋代可谓为文学表现中花卉审美从偏重物色转向兼重气味的重要转型期,而黄庭坚诗歌对花卉气味和嗅觉的关注,则是其中关键性的一环。
其次,与对香质花卉的偏好相呼应,黄庭坚题咏花卉有更突出的特点,即在诗歌中频繁地通过鼻端进行审美,比前人用更多篇幅来描摹嗅觉感受,通过丰富的技巧、细致的描写使得抽象的嗅觉具象化。例如咏酴醾,《见诸人唱和酴醿诗辄次韵戏咏》用“坠钿香径草”,将酴醾坠落的花瓣喻为沾染了女性香脂的花钿,又以“玉气晴虹发,沉材锯屑霏”,正面描写酴醾气味犹如沉香,被晴朗温暖的空气蒸腾出来,如锯木屑,霏霏不绝。《观王主簿家酴醿》开篇即用“肌肤冰雪薰沉水,百草千花莫比芳”总体概括酴醾花香之特质,并指出相对于千花百草,香气是其特异之处。任渊引白居易诗“绿水红莲一朵开,千花百草无颜色”注释此句出处[11],对比之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黄庭坚对酴醾的关注点在气味而非物色。此诗颔联“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为宋人津津乐道的名句,下句描写温暖阳光下花香带给鼻端的具体感受;颈联“梦寐宜人入枕囊”又强调酴醾落花堪作枕囊,因其香气宜人,有助诗人清梦。在这两首诗中,黄庭坚积极调动书写技能,描写抽象而难以捕捉的气味,努力搜挖喻体来形容酴醾香的特点,敏锐地捕捉到了其温和清丽的特质。
由于重视对气味的呈现,黄庭坚与前人相比,其咏花诗中物色和气味的比重也发生了变化。《戏咏蜡梅二首》之一“金蓓锁春寒,恼人香未展。虽无桃李颜,风味极不浅”,描写蜡梅蓓蕾未放之时清香扑鼻,饶富风味;之二描写既放之后:“体薰山麝脐,色染蔷薇露。披拂不满襟,时有暗香度。”山麝脐、蔷薇露都是有馥郁香气的香料,黄庭坚取来形容蜡梅开放时的嗅觉感受,后两句则以身体的触感描写气味充溢于空气、无处不在而又无形无色,不时地刺激着诗人的鼻孔。二诗皆围绕着蜡梅的气味展开,清晰地表明蜡梅被诗人取重,与花的色貌无关。此后,宋人的咏花诗在立意与描写方面也常呈现出关注鼻根、重视嗅觉美的风气。如郑刚中咏酴醾:“小盘和雨送酴醾,瘦怯东风玉蕊稀。岂是书窗少培植,大都香足不须肥。”(《封州极少酴醾近得数蕊瘦小如纸花而清芬异常》)[12]认为相较于丰腴、美丽的花貌,清芬异常的香气更值得看重。
黄庭坚这些积极调动具体感受、打通其他感官来描写气味的咏花诗,对宋人在日常生活与文学创作中如何品味花卉有着示范意义。《王直方诗话》记载张埙与文彦博赏兰,文彦博分享其嗅觉审美经验:“凡香嗅之则不佳,须待其因风自至。”王立之认为黄庭坚蜡梅诗“披拂不满襟,时有暗香度”即这一嗅觉经验的诗化呈现[13]。通过这则故事,可看到黄庭坚蜡梅诗为品味花卉提供了参照,而宋人对嗅觉与花香的关注,亦强化了此诗的价值,使之成为表现气味的典范。
最后,除对花卉气味的细致捕捉与积极呈现外,黄庭坚对花香的关注兴趣,还开拓和深化了气味在表现诗人心灵、情绪与精神方面的意义。本文开头所引一系列诗歌描写花香时,都展现了气味对诗人情绪的微妙影响。诗人不仅通过耳听目视,还通过鼻端气味的撩动,使外部世界与内部精神建立联系。黄庭坚屡屡将这种感受诉诸诗篇,使得嗅觉描写的抒情功能得到极大展现,如其咏水仙名作:
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
此诗后半部分围绕水仙之香进行描写。宋人诗话讨论此诗,往往欣赏末句从“被花恼”到“出门一笑大江横”的破空而去,潇洒通脱。如果关注嗅觉描写在诗中的表现,则会发现,诗歌的节奏与情绪随着嗅觉的推进而加重,其嗅觉描写的抒情作用颇值得关注:开头以幽微月色下的凌波仙子比喻水仙,虽造境清幽,姿仪绰约,但物色在清冷的背景中被淡化了;气味则从第三四句开始呼之欲出,第五句极力渲染,第六句着重形容,气氛越来越浓烈,平静之心为其所动,唤起的情绪亦与之相随,为之所恼。黄庭坚在同时所作《与李端叔帖》中言:“数日来,骤暖,瑞香、水仙、红梅皆开。明窗静室,花气撩人,似少年都下梦也。但多病之余,懒作诗尔。”[14]花香唤起“少年都下梦”,谪居荆州时的花香勾连着初入仕途时朋友堂前的酴醾和任馆职时的都中蜡梅、梅花,这是对过往诗酒文会、优游卒岁岁月的怀想。这一时期与旧友的简帖中,他深情回顾着往昔的嗅觉记忆,而新交如王子予、马中玉、王充道、刘邦直等,亦纷纷用凌风菊、水仙、早梅赠送诗人,安慰着其寥落的情绪。黄庭坚许多书简都言及花卉的种植、折赠,如元祐年间与王立之的书帖《与王立之承奉直方》中数次提及“蜡梅开者数枝”,“蜡梅风味想已动人”,“花极香,恨日月逾迈耳”[15],大量咏花、赠花诗也呈现了蜡梅、梅花等气味出色的花卉对诗人不同寻常的意义。嗅觉承载着诗人的记忆,成为窥视其心灵的一条线索。
二、 熏香意象的造境功能与诗意转化
宋代以前,熏香偶尔也在文学作品中出现,但多在特定环境中充当着不甚显眼的配角:一是居室,尤其是闺房,在齐梁宫体诗、晚唐摹拟齐梁的李贺、李商隐、温庭筠等人诗作及花间词中常见;二是朝堂,朝省类诗歌中频繁出现的御炉香是也;三是寺院,寺院自来有烧香传统,诗人笔墨所及,不免沾染香火。在这些作品中,熏香大多作为诗文描绘整体情景的点缀,很少成为诗人观照和审美的对象。即使个别专门咏及香事、描写闺中生活的作品,诗人的关注点也主要在精巧的香具与昂贵的香材所折射的华丽环境、繁琐细致的香事和袅袅升起的香烟所喻示的或香艳或寂寥的情绪氛围。总之,宋代以前,熏香诸事并未成为一个独立的诗歌审美对象,熏香虽是诉诸鼻吸的行为,诗人们在书写时仍旧惯于以目视之[16]。
宋代成为士人生活常见情景的燕居焚香在黄庭坚诗中又是如何呈现的呢?黄庭坚自言“有香癖”(《贾天锡惠宝薰乞诗予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十字作诗报之》十首之五),相较于花香书写,他对熏香、香事、香方以及香炉的热爱,更引人注意。他积极留意香事、阅读香传、记录香方,集中存有意和香、意可香、深静香、荀令十里香、小宗香、婴香、百里香、篆香等诸多香方(图1),被各种香谱、香传视为香道的关键人物。更重要的是,黄庭坚留下了《有惠江南帐中香者戏答六言》系列前后六首、《贾天锡惠宝薰乞诗予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十字作诗报之》十首、《谢王炳之惠石香鼎》《石博山》《谢曹子方惠二物·博山炉》等数组专咏熏香、香炉的作品,他的其他诗文中也经常出现烧香场景。这些对熏香诸事投注浓厚兴趣的作品,在当时即引起热烈的唱和与讨论,并逐渐塑造出一个与此前诗歌呈现迥异、意趣截然不同的熏香意象。
首先值得关注的是,黄庭坚诗中的熏香场景、焚香活动的主体以及相伴出现的意象群落均发生了转变。上文论及此前熏香书写的典型空间是寝居,与此相应,焚香活动的主体也多是深闺女性。描写寺院与朝堂的诗歌虽也出现熏香情景,但几乎不成为审美对象。在黄庭坚诗中,熏香活动的呈现空间则有了很大变化,熏香频繁出现在寺院与书斋中,如“钟磬秋山静,炉香沉水寒”(《丁巳宿宝石寺》),“熏炉茶鼎暂来同,寒日鸦啼柿叶风”(《题太和南塔寺壁》),“炉香滔滔水沉肥,水绕禅床竹绕溪”(《题学海寺》),“燕寝着炉香,愔愔闲窗闼”(《二月二日晓梦会于庐陵西斋作寄陈适用》),而且,与香炉相伴的是茶鼎、书卷、禅床,焚香活动的主体是文人士子,而非深闺寂寞的女性。诗中主人公或品茗、或小寝、或展卷、或冥思,周围的环境是秋山、晴空、清泉、寒日、啼鸦、竹林。总而言之,熏香不在人工装饰的富丽空间,而在亲近自然野趣、充满文士雅兴的闲适场所进行。熏香对诗中造境的贡献,与茶鼎、书卷、禅床等意象一样,在不同的感官维度体现着典型的宋人书斋意趣,如《同王稚川晏叔原饮寂照房》:
高人住宝坊,重客款斋房。市声犹在耳,虚静生白光。幽子遗淡墨,窗间见潇湘。蒹葭落凫雁,秋色媚横塘。博山沉水烟,淡与人意长。自携鹰爪芽,来试鱼眼汤。寒浴得温湢,体净心凯康。盘餐取近市,厌饫谢膻羊。裂饼羞豚脍,包鱼芰荷香。平生所怀人,忽言共榻床。常恐风雨散,千里郁相望。斯游岂易得,渊对妙濠梁。
此诗写与朋友会于高僧斋房,挥墨作画,煮茶品茗,寒浴净垢,共餐饼鱼,在这个充满清谈交游之趣的空间里,博山炉中缕缕升腾的沉水香始终淡淡弥漫四周,熏香与绘画、煮茶、厌弃腥膻充满荷香的鱼餐一起,分别从嗅觉、视觉、味觉上隔绝着尘俗市声,营造着与环境相得益彰的韵味与诗意。
呈现空间和相伴意象群的转变,让熏香活动脱离了香闺内室的狭隘空间,在文人的书斋中焕发出新的生机,完成了其人文意蕴的再造;反过来,熏香也成为能体现宋人雅趣的文化意象和士子艺术化生活的方式。黄庭坚在《贾天锡惠宝薰乞诗予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十字作诗报之》十首之四中写道:“轮囷香事已,郁郁著书画。谁能入吾室,脱汝世俗械。”将制香熏香与著作书画相提并论,强调香事有脱却世俗枷锁的意义;之五中又写道:“贾侯怀六韬,家有十二戟。天资喜文事,如我有香癖。”将制香熏香归为“文事”,认为香事表现了高雅的情趣。
正因如此,在作为生活方式的熏香活动进入宋人书斋后,体现着新审美意趣的熏香意象也进入宋人诗歌,具备了新的造境功能,这在黄庭坚诗中表现得尤其突出。在谪居宜州、身处市嚣、促居陋室的日子里,熏香是一种疗救的方式。黄庭坚在《自题书卷后》中言:“崇宁三年十一月,谪处宜州半岁矣。官司谓余不当居关城中,乃以是月甲戌,抱被入宿子城南。予所僦舍喧寂斋,虽上雨傍风,无有盖障,市声喧愦,人以为不堪其忧……既设卧榻,焚香而坐,与西邻屠牛之机相直。”[17]因为有鼻端香气的充盈,隔绝了市腥之气,即使与屠案相邻,处在生活的泥淖中,亦无须在意。在喧嚣倾轧的朝堂或辗转辛劳的仕宦生涯中,炉中袅袅妙香能涤净俗务的烦扰:“迎燕温风旎旎,润花小雨班班。一炷烟中得意,九衢尘里偷闲。”(《子瞻继和复答二首》之二)也能安顿诗人的家园之思、江湖之梦,如《石博山》:“绝域蔷薇露,他山菡萏炉。薰衣作家想,伏枕梦闺姝。”《呻吟斋睡起五首呈世弼》之一:“棐几坐清昼,博山凝妙香……江南一枕梦,高卧听鸣桹。”在这些描写中,诗人通过熏香营造了一个闲适自在的梦想空间,将心灵的一脉情思与清凉寄托于鼻端甜美清香的洗涤,在这个香气构筑的世界里,诗人万虑俱息、泯灭忧乐。
黄庭坚诗歌对熏香活动的改造,还改变了一些意象在诗歌中的固有面貌,使传统的居室焚香场景焕发出新的活力。比如下面两首代表性的熏香诗:
螺甲割昆仑耳,香材屑鹧鸪斑。欲雨鸣鸠日永,下帷睡鸭春闲。(《有惠江南帐中香者戏答六言二首》之二)
床帷夜气馥,衣桁晚烟凝。瓦沟鸣急雪,睡鸭照华灯。(《贾天锡惠宝薰乞诗予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十字作诗报之》十首之八)
两诗描写香材珍贵、香具精美、帷幕低垂,这是典型的内室场景,而且,皆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熏香意象“睡鸭”——一种铜制的鸭型香炉。这种精美的香具被唐人纳入诗歌中描写熏香场景时,往往寄托着诗中主人公闺阁寂寞、夜长无眠的情思,如李贺的“深帏金鸭冷,奁镜幽凤尘”[18]、李商隐的“舞鸾镜匣收残黛,睡鸭香炉换夕熏”[19],烟销灰冷、形单影只的香鸭,在诗中给人以时间停止、生命封闭的印象。相较于以往诗歌对室内熏香景象秾丽而近于凝滞的空间呈现,黄庭坚前诗引入迢递的鸠鸣、欲雨天气湿润的空气,后诗引入跳荡在屋瓦上的急促夜雪,均突破了封闭性的室内空间,将广阔的室外世界纳入诗中;并在视觉、嗅觉以外,调动听觉与触觉,极大地丰富了居室熏香的体验;更重要的是,诗人以富有人文趣味的眼光来审视熏香活动,原本冰冷沉默的香鸭也摇身变为闲适隽永趣味的象征。
综上所述,黄庭坚通过他的创作,实现了熏香意象的造境功能改造与诗意提升。翻检宋人诗歌,同时颇有与之呼应的作品。例如,与《同王稚川晏叔原饮寂照房》意境和趣味相近者,苏轼有《雨中过舒教授》,其中有“浓茗洗积昏,妙香净浮虑”之句[20],亦从舌本与鼻端两个角度并举品茶、熏香虚静其心的作用;其《和黄鲁直烧香二首》之二亦言:“万卷明窗小字,眼花只有斓斑。一炷烟消火冷,半生身老心闲。”[21]此外,晁补之亦有“午枕梦初回,远柳蝉声杳。藓井出冰泉,洗瀹烦襟了。却挂小帘钩,一缕炉烟袅”之句[22]。可见,此时熏香已经转化为充满文人雅兴、寄托其志趣的意象。不过,由于黄庭坚深有香癖,作为当时颇具影响力的士人而热衷香事,其诗大量刻画熏香情景,描写熏香体验,创作了一系列具有典范性、引起时人关注唱和的作品,所以黄庭坚对熏香成为宋代文人雅艺,熏香意象在宋代文学作品中造境及抒情功能的凝定,显然具有更大的贡献和影响力。此后,不仅燕居焚香、合香、赠香、评香成为宋代士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与熏香相关的诸事诸物亦成为文人书写的重要内容,完成了从闺阁点缀到书斋雅趣的转化。
三、 闻香诗嗅觉描写中的禅意与理趣
林庚曾指出,“如果注意诗坛的变迁,就必然会发现一件事情,那便是诗的原质时常在那里发生改变”,“诗的内容,原是取之于生活中最敏感的事物”,“新的诗风最直接的,莫过于新的事物上新的感情”[23]。以黄庭坚为代表的宋人,对鼻观世界的关注,可谓发现了花香与熏香这两种“新的事物”,而黄庭坚诗歌对花香、熏香等嗅觉描写抒情、造境、言理的开拓,又为之赋予了“新的感情”,使之成为诗的新“原质”。但黄庭坚闻香诗的开拓性并不止于此,在佛教“六根互用”观念影响下,黄庭坚经常将闻香癖好与身心修行相结合,这大大丰富了闻香诗的禅意与理趣。
禅宗认为诸般日用俱是修行,即使身处居室、书斋,闻香亦可以作为修行的方式。因此,黄庭坚在各个场合写及闻香,均表现出通过香气进入禅境的修行意识。如《题海首座壁》 “香寒明鼻观,日永称头陀”,关注到禅僧闻香悟道的情形。最典型的莫过于写帐中香的《有惠江南帐中香者戏答六言二首》:
百炼香螺沉水,宝薰近出江南。一穗黄云绕几,深禅想对同参。
海上有人逐臭,天生鼻孔司南。但印香严本寂,不必丛林遍参。
前诗写居室中焚香,香烟成穗,缭绕几案,诗人亦因此进入参禅之境。后诗先用《吕氏春秋》中“逐臭”之典,指出嗅觉喜好因人而异,只需有“鼻孔”便能够“司南”,也即嗅觉具有直观性,再用《楞严经》中香严童子悟道事[24],认为如果从鼻根悟入,便不必四方求访参禅。在这里,黄庭坚强调了鼻端气味的直接施受,相较于口说、耳闻、心思更为迅疾,也更具有个体意义,突出了嗅觉感官在领会意义时的直观性与瞬时性。
关于熏香在参禅悟道、修身养性方面的意义,黄庭坚在《贾天锡惠宝薰乞诗予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十字作诗报之》中作了更为全面、深入的总结。这一组十首五言绝句,为酬谢贾天锡赠意合香而作。诗人通过第一、二首描述了意合香诉诸嗅觉之用。组诗第一首开头“险心游万仞,躁欲生五兵”,描写了人心最普遍的状态,即紧张与焦虑的心魔无处不在、难以熄灭。然而“隐几香一炷,灵台湛空明”,只需要凭几焚香一炷,鼻孔气息带来的智慧便会马上令心灵归于空明澄澈之境。这是从对内心的作用来描写香气。第二首:“昼食鸟窥台,宴坐日过砌。俗氛无因来,烟霏作舆卫。”描绘了与第一首首二句完全不同的闲适环境,鸟不畏人,闲坐过午,诗人与自然和谐无间,完全摆脱俗尘烦扰,而令他处身此境的正是熏香缓缓腾起的香气。这是从对外界的作用来描写香气。第七首:“公虚采苹宫,行乐在小寝。香光当发闻,色败不可稔。”从悼亡入手,写及人内心的欲望,指出若能身染香光,便能抵御声色之祸。相较于第一首的“险心”“躁欲”,声色是人心深处更自然隐秘而难以摆脱的欲望,失侣是更原始的痛苦,而庄严香光却能解脱这种欲望、抚慰这种痛苦。此首写香气对内心之作用,较第一首又进一层。最后一首:“衣篝丽纨绮,有待乃芬芳。当念真富贵,自薰知见香。”先承接八、九首的富贵描写,最后笔锋一转,从诉诸鼻端的富贵宝薰转进到知见之慧的心香,认为由闻香体悟到心灵本性的心香才是“真富贵”。从嗅觉体验出发,最终超越了感官刺激,完成了真理的参悟,是对前面数首分述熏香具体之用的升华。将这十首诗合而观之,可以看到黄庭坚对鼻观参禅养性的书写远较他人丰富深入。黄庭坚闻香诗在鼻观参禅方面的典范性,也正是随着这些作品的传播建立起来的。
黄庭坚将闻香作为修行方式的书写得到了苏轼的赞同。在酬和之作中,东坡由衷赞赏:“四句烧香偈子,随香遍满东南。不是闻思所及,且令鼻观先参。”(《和黄鲁直烧香二首》之一)[25]将黄庭坚关于帐中香的六言组诗视为禅悟的诗偈,认为它们开创了鼻观悟道的风气。这并非苏轼的虚美,在黄庭坚笔下,任何情境下的闻香活动,都能实现对更抽象更普遍意义上的心灵和人生妙理的领悟,如他常描写因游园赏花闻到花香而悟:“莲花生淤泥,可见嗔喜性。小立近幽香,心与晚色静。”(《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二首》之一)“把酒忘味着,看花了香寂。”(《春游》)
除了对嗅觉参禅直观无碍、施受瞬时的强调外,黄庭坚也特别注意描写香气、香烟的无迹无形、易于寂灭,并对此作理趣的提升。如其文章《幽芳亭记》对兰花之香作《楞严经》“生于汝鼻,为生于空”式的参悟[26]。这种感悟,写入诗中,也带来闻香诗的又一重禅意与理趣。在吟咏香炉的诗歌中,诗人凝视着香烟蒸腾而起、香气随之而生,又瞬间消失无际,如《谢王炳之惠石香鼎》:“香润云生础,烟明虹贯岩。法从空处起,人向鼻端参。一炷听秋雨,何时许对谈。”《谢曹子方惠二物·博山炉》:“注香上袅袅,映我鼻端白。听公谈昨梦,沙暗雨矢石。今此非梦耶,烟寒已无迹。”这些作品不但关注到“香”作为鼻端气味瞬间施受、感受无碍及其在形象上的“空”与“无”,也关注到了“气”作为视觉形象的易于消散,因此使得闻香活动打通了鼻观与目视两种感官,并在此基础上体悟到妙法亦如香气之空、人生忧乐经历恍如梦幻。前贤在讨论宋人诗中“鼻观”的佛禅思想渊源时,有“鼻根闻香”与“观鼻端白的观想法”两种不同理解[27],而通过对黄庭坚以上闻香诗的细读,可以发现,在诗人的闻香活动中,鼻观闻香的嗅觉虽是参悟的主要途径,但凝神观气之视觉体验也不应被忽视,这正是其闻香诗实现了感官互通的表现[28]。
由于黄庭坚闻香诗在禅意与理趣方面的提升,既符合禅宗教义,也丰富了宋人对鼻观通妙的认识。在宋代,无论禅林还是士林,都将“闻香参禅”与黄庭坚联系起来,据《罗湖野录》记载,黄庭坚悟道机缘即来自鼻端香气的触发:黄庭坚丁忧期间,从晦堂学禅,“时当暑退凉生,秋香满院。晦堂乃曰:‘闻木犀香乎?’公曰:‘闻。’晦堂曰:‘吾无隐乎尔!’公欣然领解”[29]。因为闻到桂花的香气,本来被闻、思所困扰的黄庭坚,瞬间开悟。这则公案所载是否是事实,可以搁置不论,但它在宋代普遍流传,甚至成为咏桂花的新典,如陈与义诗云:“楚人未识孤妍,离骚遗恨千年。无住庵中新事,一枝唤起幽禅。”[30]诗人指出,桂花作为以香气为特色的花卉,却未能进入《离骚》的书写视野,这实在是很大的遗憾,不过,今日能启发黄庭坚悟道,又弥补了这个遗憾。王十朋也有诗云:“胆瓶金粟妍,鼻观天香通。无心妄区别,妙契将无同。”(《士人僧道俱赠岩桂》)[31]写因闻桂香而悟道,亦取典于此。这些作品与记载,均说明宋人对黄庭坚开拓鼻观世界的高度注意与肯定。
综上所述,作为嗅觉敏感型诗人,黄庭坚留下了丰富的挖掘嗅觉世界审美内涵的闻香诗。其中描写花香的作品对气味的杰出表现,推动了花卉审美从偏重物色转向兼重气味,开拓了宋代咏花诗的题材范围,深化了气味在表现诗人心灵、情绪与精神方面的意义。而他的描写熏香的作品,通过着力描写书斋焚香,实现了熏香意象的造境功能改造与诗意转化,对熏香成为宋代文人雅艺、熏香意象在宋代文学作品中的凝定具有典范影响。同时,在“六根互用”观念影响下,黄庭坚的闻香诗深具禅意与理趣,这既符合禅宗教义,也丰富了宋人对鼻观通妙的认识。随着禅宗传播日本,他的闻香诗也在域外发生影响,日本五山禅僧不但模拟其闻香诗,也将其诗歌抄物命名为《帐中香》[32],这些现象奠定了他在东亚汉文化圈的香圣形象。对此,笔者将另文讨论。
注释:
[1] 周裕锴:《“六根互用”与宋代文人的生活、审美及文学表现》,《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6期。
[2][12][31] 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5619页,第19108页,第22709页。
[3] 如斯图尔特·萨金特(Stuart Sargent)[“Huang T’ing-Chien’s ‘Incense of Awareness’: Poems of Exchange, Poems of Enlightenment”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Vol. 121, No.1 ( Jan.-Mar., 2001): 60-71]较早对黄庭坚最重要的两组赠香诗进行细读,并探讨了宋代香作为物的交流现象;商海锋《“香、禅、诗”的初会:从北宋黄庭坚到日本室町时代的〈山谷抄〉》[(台湾)《汉学研究》第36卷第4期,2018年12月]对黄庭坚香诗、“香禅”思想及其相关观念在东亚的影响作了较为深入的讨论;早川太基『詩人の嗅覺——黄庭堅作品における「香」の表現』[(『中國文學報』第87册,2016年)22—45頁]初步关注到了黄庭坚的花香诗以及嗅觉角度;陈才智《尘里偷闲药方帖——黄庭坚与香文化之缘》(《中国俗文化研究》第13辑,四川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对黄庭坚与香道、香艺、香方的关系作了梳理。这些研究都对笔者颇有启发。此外如周裕锴《“六根互用”与宋代文人的生活、审美及文学表现》中《鼻观圆通:闻香如参禅》一节,专门讨论黄庭坚闻香诗、闻香癖中的文学表现与鼻观禅的佛学来源;李小荣、李苇航《佛教“鼻观”与两宋以来的咏物诗词》(《东南学术》2017年第3期)讨论佛教鼻观之说对宋代咏物诗的影响,其中也涉及咏花诗;扬之水《香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则主要从名物角度还原唐宋时期熏香的日常场景。这些研究主要着眼于整个宋代士大夫文化,也值得关注。
[4] 任渊、史容、史季温注,刘尚荣点校:《黄庭坚诗集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本文所引黄庭坚诗皆据此本,仅随文标注篇名。
[5] 钱钟书《管锥编》释“料理”条增订部分,讨论上引山矾花“平时习气”及“花气熏人欲破禅”二句,言“此意诗中常见”,列举白居易、刘禹锡、陈与义、朱熹、方德亨、纳兰性德六例,及黄庭坚《王才元惠梅花》《王充道送水仙花》两例。十例中黄庭坚占四例,只白居易、刘禹锡二句在黄庭坚之前,且只有白诗“香尘拟触坐禅人”(《榴花》)明确以花为描写对象并表现其气味带来的嗅觉刺激(钱钟书:《管锥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336页)。钱钟书所举外,杜甫《江畔独步寻花》“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219页),对黄诗影响更为显著,但黄庭坚以前这种表达尚属零星。
[6] 陈子昂:《感遇》,徐鹏校点:《陈子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页。
[7] 陈琳:《迷迭赋》,俞绍初辑校:《建安七子集》,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48页。
[8][13] 《王直方诗话》,郭绍虞辑:《宋诗话辑佚》,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94页,第60页。
[9] 如南宋曾由基《题画梅水仙山矾三友图》、牟巘《题德范弟三香图》、赵文《三香图》等(《全宋诗》,第36081、41972、43246页)。
[10] 如杨万里《栀子花》:“如何山谷老,只为赋山矾。”(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91页)杨公远《次宋省斋木犀》:“篱菊宜交友,山矾可弟兄。”赵必《南康县圃赏梨花呈长官》:“唤醒山谷商量过,差替山矾作弟兄。”(《全宋诗》,第42082、43931页)这些诗都模范黄庭坚,从气味角度论列诸花。
[11][24] 任渊、史容、史季温注,刘尚荣点校:《黄庭坚诗集注》,第1200页。
[14][15][17][26] 刘琳、李勇先、王蓉贵点校:《黄庭坚全集》,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751页,第1909—1910页,第645页,第1493页。
[16] 例如李商隐《烧香曲》:“钿云蟠蟠牙比鱼,孔雀翅尾蛟龙须。漳宫旧样博山炉,楚娇捧笑开芙蕖。八蚕茧绵小分炷,兽焰微红隔云母。白天月泽寒未冰,金虎含秋向东吐。”(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057页)专咏焚香,就十分典型,诗中详细描写了香炉的花纹、式样,如何慢燃微火、隔离香灰,使得香烟隐隐,所咏不可谓不细腻,但鼻端感受如何,却无半句涉及。
[18] 李贺:《香兰神女庙》,吴企明:《李长吉歌诗编年笺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531页。
[19] 李商隐:《促漏》,《李商隐诗歌集解》,第2041页。
[20][21][25] 曾枣庄、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737页,第3076页,第3076页。
[22] 晁补之:《生查子·东皋寓居夏日即事》,唐圭璋编校:《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556页。
[23] 林庚:《诗的活力与诗的新原质》,《唐诗综论》,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60页。
[27] 关于宋人诗中“鼻观”的理解,周裕锴《“六根互用”与宋代文人的生活、审美及文学表现》认为指“通过鼻根闻香而观照佛理”;李小荣、李苇航《佛教“鼻观”与两宋以来的咏物诗词》认为指“用鼻子来看万事万物,因其嗅觉对象是香,所以也叫香观”,“鼻观的终极目的,在于悟空”。
[28] 此处关于宋人“鼻观”兼有“鼻根闻香”与“鼻端观想”二义的论述,接受了商海锋先生的指教。他还向笔者慷慨提供资料,谨此致谢。
[29] 晓莹:《罗湖野录》卷一,《卍续藏经》第83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376页。
[30] 陈与义:《清平乐·木犀》,吴书荫、金德厚点校:《陈与义集》,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91页。
[32] 在日本五山禅僧的诗歌创作中,咏花和咏香都是极常见的题材,随处可见对黄庭坚闻香诗的摹拟,以咏水仙花为例,梦岩祖应《次韵水仙花》:“今日花中见洛神,色如蒸栗气如春。哦诗深爱黄家子,矾弟梅兄句法新。”[梦岩祖应:《旱霖集》,上村观光编:《五山文学全集》第1册,(日本)思文阁1973年版,第13页]就袭用黄庭坚喻水仙为洛神、为水仙等花雁行的“凌波仙子生尘袜……山矾是弟梅是兄”等语。此外,万里集九将自己搜集前人注释并自我发挥的黄庭坚诗歌抄物命名为《帐中香》,此书在日本室町末期十分流行,有室町末期写本等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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