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刘天池:今天出的是跟生活发生不了关系的演员
本刊记者/倪伟
前一天夜里,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副教授刘天池刚结束一轮综艺节目录制,上午十点,她带着一丝倦意,坐在北京三里屯一间咖啡馆里接受采访。
影视行业仍处于快速增长中,刘天池频繁地在屏幕上露脸。她是中国第一个在电影演职员表里署名“表演指导”的人。2011年,受张艺谋导演邀请,刘天池为电影《金陵十三钗》培训新演员,整整培训了一年。“你的名字上在哪儿呢?”张艺谋纳闷。刘天池说:“有摄影指导、美术指导,为什么不能有表演指导?”电影演职员表里,从此有了这个职务。
演艺圈正面临着整治风暴,刘天池身边很多演员朋友都莫名惶恐。国家各部门密集出台了治理文娱产业的文件,重申“失德艺人”将严格禁入行业。影视行业狂飙突进的十年似乎迎来转折。
9月4日,刘天池向《中国新闻周刊》讲述了她所目睹的流量时代乱象,学院表演教育的变化,以及她称之为“第五年课堂”的表演工坊。
图/受访者提供
“只看网络文学,怎么跟老舍聊天儿呢?”
中国新闻周刊:在看重流量的年代,表演系学生的心态是不是也受到影响?
刘天池:是的。他们会觉得老师让我在这儿交作业,真不如让我赶紧去见制片人。人家没学过就能演男一女一,我吭哧吭哧天天在这儿学,毕业的时候年龄都大了,怎么办?很现实的焦虑。那几年我们也有点蒙,总觉得这种现象不会持久,好演员还是好演员,基础得打稳了。除非永远没有艺术作品了,否则演员一定是需要的。
中国新闻周刊:中戏每届学生里真正有表演天赋的人有多少?
刘天池:一届班里可能只有两到三个是吃这碗饭的,其他的就没办法期许,只是说掌握方法可以去谋生。有时候一届一个都没有,真的很难讲。也在于你的阅读能力、理解能力、文学修养,对世界的洞察能力。经常会有一个现象,艺校考进来的孩子一年级熠熠生辉,因为已经被打开过,而高中考上来的孩子黯然失色。但到了三年级,高中生的技术解决了之后,他是有深邃思考的,能理解文本里的东西。
学戏剧天天是跟莎士比亚说话,跟萨特聊天,跟易卜生对话,研究曹禺、老舍。只看网络文学,怎么跟老舍聊天儿呢?有学生说怎么现在还是“郭老曹”,学院就是沉淀所有的经典。汤显祖都几百年了,今天还在看他的《牡丹亭》。
“年轻人也乱了,老人也乱了”
中国新闻周刊:大概是从什么年代开始,市场对于院校教育开始有明显的影响?
刘天池:2008年之后,影视行业与互联网紧密捆绑,资本进来后,催生大量的剧集。为了把片子卖给平台,制片方“押宝”在一个好演员身上,不如找个流量明星。那时突然出了好多新词儿,流量、小鲜花、小鲜肉,都是听不懂的词,必然要出大问题。大家也不管,赶紧签了单子就行了。
一直持续到大概2017年。平台也不看剧本,就看定谁演,制片方拿着钱找流量明星,跟他们说:你报价吧。给你一亿八你来不来?拿金钱去测试人性,本身就不道德。人家肯定想,我跟钱有啥过不去的。
2010年到2017年全是乱象,“乱拳打死老师傅”,年轻人也乱了,老人也乱了,根本不知道往哪儿走。2018年时候开始降温,现在冷静下来,该退潮的退潮。
中国新闻周刊:外部市场这些年的变化,对学院招生的标准会不会产生影响?
刘天池:影响不是特别大。戏剧学院选的是演员,不是选市场需要的形象,但有时也会受一点点影响。老师在底下也会讨论,我们不选择市场需要的人,选择什么人呢?也“打过架”,有时候会妥协一点点。市场是不是就这样了?我们也不知道。
中国新闻周刊:市场看重流量,长得好看的年轻演员是不是优势更明显了?
刘天池:我们会更加鼓励这些孩子。我经常拿黄渤、徐峥举例,单纯论形象,没有陈坤和黄晓明帅气,但他们作为演员有独特气质。他们四个都是成熟的演员,各自完成了不同类型的角色。招生招的就是一台《雷雨》,生旦净末丑都要有。
“什么都自由了,内心反而禁锢”
中国新闻周刊:现在对学生还有体验生活的要求吗?
刘天池:有,但是大家觉得没那么好玩了,因为可玩的东西太多了,我们以前就觉得跟人玩比较好玩。而现在的作品导向都是玄幻、偶恋、架空,跟生活都没什么关系,你让他们观察什么生活?有时候我觉得,以后再开课是不是就得学《山海经》里的角色?学个鸟什么的。
我1991年进中戏的第一节课,同学们都高兴地把校徽别在胸口,挺得很高。老师就说,演员是藏在人群里不被发现的人,能镶嵌到生活里去,胸挺这么老高干嘛?演员必须是生活里的变色龙,不像现在,演员旁边得跟着七八个人,就怕别人看不出来。我们那个时代出的是跟生活发生关系的演员,而今天是出了一批跟生活发生不了关系的演员,这是最大的区别。
中国新闻周刊:现在的学生跟你们那时还有什么不同?
刘天池:现在最大的一个问题,社会越来越现代,但是人们的内心越来越紧张。人与人之间不敢有肌肤相亲、肢体接触。我们那时男生女生一起玩,没现在那些道德评判,因为以前兄弟姊妹多,从小就这样。但今天人际关系看似极其发达,什么都自由了,内心反而禁锢。
我跟学生说,是不是从小就没有被拥抱过?骂一年,在课堂上差不多才能打开。但他们的肢体不传递情感,四个胳膊缠一块儿盘龙呢?我有时候很奇怪,现在到底是开放还是不开放,怎么心里这么禁锢呢?
“演员会变成一个被泼脏水的极度弱势群体”
中国新闻周刊:中戏致力于培养艺术家,演员似乎一方面要作为道德表率,另外一方面又要面对巨大的名利诱惑,怎么自处?
刘天池:我们教会了学生表演的技术,在职业规划方面,经纪团队应该发挥作用。如何见记者,如何选择代言等等,不是学院能教的。现在也没有组织对演员进行保护,网上造谣成本太低了,演员变成一个被泼脏水的极度弱势群体,越害怕被说就越缩着,越缩着就越害怕被说,对心理健康特别不好,不敢做任何事情。我们要怎样调整,也值得大家共同思考。
现在好像每个人都是上帝,对演员进行道德审判。你在生活中有没有好好审判一下你自己?如果演员有问题,我们是有执法部门的事。
中国新闻周刊:综艺节目可以增加演员的曝光量,但是一些演员认为这个职业需要神秘性,否则对以后塑造角色会有伤害。这是不是一个矛盾?
刘天池:有的演员就特别适合上综艺,有些不适合,没有标准答案,人是弹性的,找到适合自己的是最重要的。
综艺节目是一个窗口,可能这个时代需要有这个形式,你喜欢就去做,但作为演员最终还是落脚到作品中。一个是选作品的能力,你和你的团队要有审美的眼光;另一方面,如果是一个好剧本,不要挑三拣四,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哪怕只有五分钟的角色,用精湛的表演给拿下,导演一定会扩大你的角色。这又说到根儿上了,你的表演能力到底是什么水平?先说这个然后再聊机会、节目。有时候我问毕业的年轻演员,我说上学这几年你演过多少个角色?十个吧。听完我就崩溃了,我们那时候四年里演了两百多个角色。
中国新闻周刊:你在中央戏剧学院之外,还成立了校外的表演工坊。工坊与学院教学有什么不同?
刘天池:工坊的优势是演员有学习的主动意识。18岁上大学的时候,很多人对演员职业、对自己认识未必清楚,到了二三年级,有些自我否定,有些极度膨胀。在学校里,有的时候教学之间不良性,学生跟老师说,我得去见制片人,老师说不行,你得交作业,会有博弈。可能是我在学校博弈到一定程度了,在学校苦口婆心地跟孩子们讲,但是外面的势力绝对影响学生在课堂的状态,那我就在外面再做一个工作室,来补充第五年教学。
一些演员在社会上沉淀以后,知道自己好像应该往哪个类型上去发展,再来学的时候,教学之间的关系就特别良性。
第二个原因,互联网时代出现特别多的剧集,出现了很多年轻演员,他们没机会在学校学,也会来工坊学习。
一句话总结学校和外面学习的不同,学校学的是体系完整的训练方法,好好学,应该从八岁能演到八十岁;在校外机构,学的是成长周期中每个阶段的能力,20岁怎么演,30岁怎么演。体系永远是根,无论如何也要深度掌握。否则就是盲打,一次演好了是撞大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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