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企业家是能为共同富裕做大贡献的人｜前瞻2024

文｜著名作家、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得主

梁晓声

采访整理｜《中国企业家》记者 梁宵

编辑｜米娜

头图摄影｜邓攀

我虽然是一个写作者，身处文化圈，但很关注企业家这个群体，也算比较了解，之前我写过《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而且我不在“此山”中，更可以跳脱出来观察。

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之为企业家呢？我们习惯上会把企业分成几类：一种是小微企业，严格说跟企业家三个字没什么特别的关系，就是“小老板”，基本上通过自力更生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和官场高层不可能有深度交集；就像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得有多少作品一样，一家企业至少到中型的状态，它的管理者才能称之为“家”，所以我们抛开其他特征，所谓企业家的一个共性就是，能够掌握并支配大宗资本的一些人，而由于是大宗的，所以肯定会影响一国人民的生活和一国经济命脉的稳定。

所以，企业家也一定是对社会和文化价值观起到重大影响的人。宋会长（中国上市公司协会会长）谈到企业的发展要坚持人本主义，企业要为了人，依靠人，爱人。他在《经营30条》一书中提到一个例子：清朝的晋商有一种很好的机制，到了年底分红，东家分得50%，掌柜、账房先生共分得25%，另外一定还有25%，是分给伙计们的。所以当企业发展好了，利润多了，员工也会感觉到托企业的福，付出，也托福了。东家分的50%，包括股东利益、未来发展与抗风险储备金——这种分配是相对合理的，具有社会财富二次分配的性质。

这对社会发展也是好的。员工的收入多了，生活好了，就更有能力消费了；也带动了全社会的经济发展，而企业在发展了的社会环境中，自身也处于一种更有利的发展状态，发展空间更大了——形成一种良性互动。所以企业向善经营，表面上是“利他”，其实也是一种“益己”，不仅仅使企业和员工双赢，而且带动社会全面向好。

企业追求利润最大化，是非常正常的目标，也是应该做的。但有一段时期，企业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那么这就会有一个问题产生，到底是谁的利益最大化？如果是企业的，而企业又是家族的，企业的利益最大化就变成了家族利益最大化，那么员工利益是不是就会牺牲掉一部分：可能是低工资或者加班加点没有工资、无论如何付出都不涨工资等等；这样的情况，不符合宋会长所说的企业人本主义，员工觉得自己和企业的关系甚至还不如从前东家和长工的关系，这样的话，企业是走不远的。而且这又不仅仅事关企业，也事关公平，也就是说，这样的关系必然会危害社会公平。

客观来说，企业要做到“爱人”，是非常理想化的理念，我们现在的大多数企业，不论是国企还是民企，都很难做到，但是这理念必须要有。我们说“法乎其上，仅得其中”，如果法乎其中的话，就仅得其下了。而若法乎其下，公平价值观丧失了。所以首先要有长远又公平的理念，才能够做得好一些。

我认为，一方面应该有相应的法律来做出跟进；另一方面，企业家也应该对自身在社会文化中的影响力有充分的自觉。

亘古以来，文化要做的事情，就是不断强调众生在社会存在意义上都是平等的。有能力的人要帮助弱势的人过上体面和有尊严的生活。我个人觉得，我们在上个世纪80年代以后，特别是2000年之后，在文化上存在着非常大的问题。先是自媒体，后来包括主流媒体，再后来几乎所有的文化通力打造了一种人生价值观，从传媒，到学校，这种价值观是什么呢——人生一世，必须成功。什么是成功呢？所能提供给我们的样板无非是当很大的官，或者成为很大的企业家，再或是明星，这其实是一种畸形的、有害的价值观，是反众生的，是反文明的。

引导文化重回正轨怕是需要很长的时间，这个我们暂且不提。就说在当前这个状况下，企业家作为其中一个“成功”的样本，他们的一言一行，对青年的影响势必很大——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如果企业家在人们的心目中只不过是最善于挣钱、最懂得挣钱诀窍，而且还最能够以五花八门的方式赚到钱——是这样的一些人的话，那么这个国家没有前途。优秀企业家必定具有爱国情怀，在当下，爱国就体现在为国家实现社会公平做出贡献。

我们从前的企业家中，有很多这样的人物。比如抗日战争时候的陈嘉庚，以及由于他的示范作用带动的海外很多的企业家们，他们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支持自己祖国的抗日，提出“商业救国”“企业救国”的口号；还有庄世平老先生，上个世纪30年代去了中国香港，后来把两家银行都捐给了国家，资产超过2000亿，因为他觉得自己当年只带了很少的钱到香港发展，这些钱都是国家和人民的，而他自己，一直过着很清贫的生活。

实际上我们这样说，并不是强调，今天的企业家们一定要像苦行僧一样，生活清贫，这种要求没有道理。企业家创业付出的辛劳很多，多劳多得，天经地义；企业家可以拥有私人飞机和快艇，哪怕不是为了工作，仅仅是为了游玩，都是可以的。但是，作为企业家，一方面要有自我限制的自觉；另一方面也要有回报社会的自我完成的自觉，自我限制和自我完成——要处理好这个关系。

换句话来说，仅仅把企业家定义为最会挣钱的人，这是不全面的。企业家应该是最能代表人类社会发展理想前程的一些人，他们应该意识到自己在社会文化塑造中的重要作用。

当然，不能想象所有的企业家都变成这样，无论长多少张嘴，用多少种方式去宣传，甚至可以说至少一半以上的企业家是不为所动的，他们那种自我利益为大的意识是难以改变的。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有一部分优秀企业家是可能那样做的。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正是由于他们做到了，企业家这个称号才尤为可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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