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版老舍”单田芳,不是艺人乃是先生
2018年9月11日,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单田芳因病去世,享年84岁。在评书演员中,他是劳模;在评书迷的心中,他是单爷;在普通听众心中,他是永不消失的那个麒派的嗓子。他的嗓音是模仿秀时的模仿对象,人们会学他的口音播天气预报和解说足球。如今,单先生的评书也许可以通过影像保留下来,属于一代人的美好记忆与寄托却跟着先生一道走了。
随着现代化的加剧,生活中不会有人坐下来等话匣子里的评书,也很少会专程上网听某一段,而多是在出租车里伴听——有个声就得。这是时代给我们的考验,年轻的评书演员,能否再只凭一张口拴住观众呢?
单田芳先生
一代评书名家单田芳老爷子驾鹤西游,便真觉得历史和童年都结束了。
在评书演员中,他是劳模;在评书迷的心中,他是单爷;在普通听众心中,他是永不消失的那个麒派的嗓子。他的嗓音是模仿秀时的模仿对象,人们会学他的口音播天气预报和解说足球。(年轻人若说声音辨识度,可能是郭德纲、林志玲和单田芳。)他把自己说成了文化符号,从八十年代就大量出版评书,一度成为评书的代称,像郭德纲成了相声的代称一样。他曾把评书出成磁带,也曾改过电视剧,可想按磁带录的时长和成本来算,听众再爱听也不可能买一箱回家,这并不成功,但他始终在经营公司,让人想这位老人一生为什么那么拼命,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从上小学的时候,家里还是十一寸的黑白的电视机,每天晚上的六点到六点半钟,正好吃晚饭的时候,几乎是一天不落地听过单田芳的评书。那时若走在胡同里,从一家家窗户里传来的,胡同中人手里握的话匣子里,都是他的评书,此起彼伏。一个人开车时,赶上他的评书,我会把车停到安全的路边,直至听完再走,此情此景,尤以到晚上无事回家时最舒坦。他是第一位让我在没听完评书时,四处买了评书本子来阅读的人。如果是在茶馆听书,这样做似乎不好,但读了“墨刻儿”(指印刷)的册子,并不代表我不过去听,反而要听他的话佐料、“书外书”,听得更认真了。
单田芳的继承与创新
对于评书,单田芳与其他名家都不一样。
能看到很多采访中,单爷曾说过他不想说书,但因病退学选择了说书。他从小听书听得多懂得多,但并未想登台去说书。他后来在李庆海、赵玉峰等前辈的传授下,有家传的西河大鼓书,又大量地继承改编评书。仿佛是金庸小说里无意中写了《九阴真经》的黄裳,无意中走到这个行当里,把别人的武功一网打尽。比如他最把杆儿的活:《明英烈》。传统的《明英烈》一般到打陈友谅为止,而后来的炮打庆功楼等片段,都是他根据历史和演义小说编创的。包括《明英烈》中的细节,元朝太师脱脱他说使用的是九凤朝阳刀,而京派评书的版本都是凤翅鎏金斧,是跟金兀术一样的兵器。
单爷说书的书目极广。袍带书能说《隋唐演义》和《明英烈》,短打书能说《三侠五义》《白眉大侠》《童林传》;神怪书能说《封神演义》《西游记》;新书能说《乱世枭雄》《百年风云》《千古功臣张学良》;而红色革命的书,还说过《贺龙传奇》。他还说过民国武侠名家宫白羽的《十二金钱镖》,《铁伞怪侠》,几乎无书不说,走数量路线;最了不得的,还听过他一部《栾蒲包与丰泽园》,是根据一位当代作家的小说改编的。讲京城知名的饭馆丰泽园的经营史,也是创始人栾蒲包的发家史。跟那些帝王将相,才女大侠相比,一个开饭馆的有什么故事可讲?可单爷照样说得津津有味,把一个某某要人来这里吃饭,而店家怎么准备布置,说得跟校军场比武夺帅印一样热闹。
《五女七贞》民国版侯磊收藏
而究其原因,是单爷最会攥弄书道子(评书底本),他能把不同的几个故事套子一拼接,就能编出一部新书来。一部《白眉大侠》以前不是接在《三侠五义》故事的后面,但他梳理了人物关系,把《三侠剑》的书道子挪到这里用,而到真说《三侠剑》时继续编新的。他能从徐良这一辈的侠客,说到各门各派祖师爷那里,前后能说出五六代人,最后出场的人物都有一百岁的老剑客。里面的人名和绰号都疯了:铜金刚铁罗汉磨成大力佛欧阳普中、横推八百无对手轩辕重出武圣人于和于九莲……但每位剑客的形象、性格、武功、兵器、为人都十分鲜明,这足令写小说的羞愧。而这还算完,他还给续了个《龙虎风云会》,几乎是白眉大侠的“同人小说”。
而他的《隋唐演义》,好多人的出身和结局,和其他评书名家和小说都不一样,罗士信是在扬州战死的,秦琼的妻子是贾氏而不是通行的张氏,尤其他给秦琼配了一个特别长的绰号。而《童林传》是他根据《雍正剑侠图》的故事,自己编出来的一部书,与民国时评书名家常杰淼的著作,和后来李鑫荃的改编本都不一样。《乱世枭雄》里面,他说张作霖,让人头一回知道东北“胡子”(土匪)的形象,听他满嘴里“啪啪啪”的枪声,和“胡子”的黑话与做派。他结合了大量史料和传说,讲述张作霖枭雄的一生,给其安了个红颜知己田小凤。这人物是全虚构,那时候张学良还在世,给这么近的人物加故事,能把人说得不挑眼,直让人想做点版本学考证。
单爷说的书、编的书太多了,自然有高下之分,这在同行中也是争议不断。但他有一点很了不起,即敢于否定和改动自己的作品。很多名家把一部书说火了,就当代表作立住了,不能动了,以此为范本传下去。而他一部书火了但说得不满意,没事,咱推倒重来,再编一个,仿佛没有心理负担。同样的故事能够有不同的理解,说出不同的变化,这是他无处不在的创新意识。
作为语言艺术家的单田芳
人们都说,相声是语言艺术,愚以为相声是表演艺术,而评书是语言艺术。学者张卫东先生曾说:“说书人和读书人的祖师爷都是孔子。说书的不是艺人,是先生。”作为评书艺术家的单田芳,同样是大众语言大师,他是东北版的老舍。
单田芳先生的评书少用赞赋,节奏很快,讲述得清楚明白,如一竿子见底,把书给你说透了。特别给“书”听——大段曲折的故事,鲜明的人物,激烈的情节反转,而过去有个别演员说得油了,会四处扯闲篇不把故事往前推,抻着说。单爷从来没有,动不动上来“哧楞楞”各拉刀剑,要拼个你死我活。“要杀动手,吃肉张口,杀剐存留,任凭自便”、噗”、“啊——”、“啪,脑袋被打了个万朵桃花开”的声音不绝于耳,还能学囊鼻子、小磕巴嘴儿、各地怯口方言(分山东、山西和南方)、小孩儿和妇人的声音,惟妙惟肖,听着过瘾痛快。
单田芳
他带有东北口音,能说一些极形象的话:“坏得都流汤了,缺德带冒烟儿”、“摇头晃屁股呲牙咧嘴”、“神仙难躲一溜烟儿”、“这小子嘴茬子够用”、“吹牛吹得忽悠忽悠的”、“吐你一脸花露水”、“接茬儿追”…… (参考唐驰:《古朴的江湖世界,传奇的历史旧闻——单田芳的评书语言》《曲艺》2005年第11期)还有大量的俗语、谚语、歇后语、俏皮话:“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俩老钱买一碗狗血——横竖不是东西”……这都是来自他一辈子东北生活中的语言,哪本教科书上都学不到。他的语言充满了历代格言和锦心绣口的民间语言。他有着化俗为雅的能耐,他说书不避俗,一般不带脏话(顶多到“他妈的”为止),也不避讳在电台说书前播广告——因为说书人播广告也是传统,自从有了电台就这样。评书重在评,单爷的“评”,是街头巷尾的人生常谈,不谈高大上假大空的,就谈“露脸与现眼是斜对门”,劝听众多做好事多交朋友。
评书的内容都是活的,演员是在说评书,而不是背评书,“下次再说”的扣子可以拴在任何地方。但单爷倒很少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他直接说到剧情的啃节上:“XXX,你就着刀子吧。”直把人吓得什么都不想干了,就想先知道这人死没死。当然是没死,死了就没书了。单爷也这么说,他直接说书都是假的编的,尤其是神怪书,“广成子祭起法宝翻天印,疾——”,然后书中带言:“我说了您也别信”,但里面的人情世故是真的。
他每部书里都有个“书胆”——即能耐不大的搞笑人物。这种人物其貌不扬、能耐全无但坏水一肚子,运气超好,还穿起了关键线索,没他不行。像《白眉大侠》里被徐良割了鼻子还认徐良为“干老”的细脖大头鬼房书安;《童林传》里的坏事包张旺;《七杰小五义》里的圣手秀士冯渊;《三侠剑》里的金头虎贾明,多是这类人物。还有一些是傻英雄、雷公崽子类的人物,他把这些人物说得很绝,一出场就乐。
《三侠剑》民国版侯磊收藏
单爷的评书最感人的一点,是他擅长说人物的逆境与悲惨,大凡说到主人用英雄落魄,受冻挨饿,挨打挨骂,或落入敌手遭到刑囚时,特别的令人扎心。有道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单雄信是咬定钢牙,铁了心地不投降,谁劝都不听,谁来骂谁,一心求死。最后徐茂公说,好,那就成全你。三声追魂炮响,单雄信斗大的人头落地,秦琼这个哭啊……”“岳飞怎么样?那么大的英雄,在风波亭让人活活给勒死了。”“朱元璋炮打庆功楼,咚啕……”每当听到这种片段,都让人窝心,这里带了单爷自己的阅历和感悟,他年轻时,有风光无限戴名牌手表,也有倒霉被人把满嘴牙打掉的时候,更品出些人生苦短,世态炎凉。但他始终在讲做人的道理,在讲人间正道,忠臣孝子人人敬,乱党奸贼留骂名。那不走正道的贼人和小人,最后都没个好下场。可英雄和好人呢?多少也会命丧他方,“只见桃园三结义,哪个相交到白头?”人生米贵,居哪都不易。
大众到底需要怎样的文化?
田连元是电视评书的开拓者,单田芳是广播评书的集大成者。
广播评书最早在1937年,由连阔如开创,说《东汉演义》,由北平电台播出。那时电台是私人电台,都是直播没有录播,商人包时段请人来播音,同样是挣“贴片”广告的钱。而广告多由演员在说书前后、中间就顺带着播了,在当时是新潮货。而五十年代开始,广播评书已经是各地的固定节目了。广播不见演员,而单田芳的声音更给人留以想想的空间,这更是他的高明之处。他和年轻后辈郭德纲一样,懂得如何面对这个互联网组成的世界。民国以来,大量的传统武侠——评书文本得以连载于报纸,排版于铅字,多是大套的小本本,错漏甚多,也有大量盗版。多是地摊儿货,早就翻得前后皮都没了,瓤都烂了,可还有人读(作家应该想想这现象)。直至五十年代,不论京津,东北一座小城市,如鞍山、本溪、营口等地,都是遍地茶馆,有几百位演员在说书。而如今单田芳,以及袁阔成、刘兰芳、田连元等评书前辈的辉煌,都无法挽回评书的势微。最简单的道理,年轻人接不上。这在刘兰芳看来,是大众有了更多的娱乐方式,这是好事,而评书还要推陈出新。单田芳生前在采访中也说过,“同行缺交流,后辈无继承”,“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赵杰:《戏剧影视叙事学系列研究之——广播评书<乱世枭雄>的叙事艺术》,山西大学2014届硕士学位论文)。
古代说书人
一般以为,评书的底稿(话本、书道子)是中国古代长篇小说的雏形,评书是古典小说的活态承传。大凡古代同一个故事,都在文人笔记、地方戏曲、话本小说、弹词、大鼓词中反复出现,一个故事来回改编。话本小说的版本不是最早的,但往往流传最广,它体量大时间长,最针对大众,有很长的连续性,观众能过瘾,演员能赚钱。在这一点上,最近似的是电视剧(网剧)。电视剧取代了长篇小说和评书的作用。
大众从听评书到看电视剧,这似乎是顺着历史的脉络,它们结构与功能近似,接续上纯属正常。那么大众到底需要怎样的文艺?古代小说家给评书家编书道子,从福尔摩斯、哈利·波特到金庸小说都有评书,而现代小说(先锋小说)都不愿意给评书当底本了,是小说脱离了评书传统,还是评书衰落得少有创新?学者孙郁老师曾说,现代小说中“但精彩的部分,不脱平话之迹”,也提及民国知识分子曾广泛搜集民间语言,这是当代人目所忽视的。对评书演员来说,把小说攥弄成评书,是把整部书消化了拆散了,按照评书的规律重新组装,而不仅仅是沿着故事蹚着说,但这样下功夫的评书演员少了。
我们仿佛只在某某名人去世时,才有由头借机谈谈文化和童年记忆。随着现代化的加剧,生活中不会有人坐下来等话匣子里的评书,也很少会专程上网听某一段,而多是在出租车里伴听——有个声就得。而从前的书茶馆是每天都开书,一天两场,分“白天”和“灯晚儿”两班,俩月算“一转儿”(一位说书先生必然要说满两个月),都有固定的书客,水平极高,说不好就没买卖。如今专程去茶馆听书更是少见,一般仅多是几十人的书座,门票卖个三五十,演员与剧场劈账,演员之间劈账,全分完了难以靠说书过日子,也罕有金受申先生那样懂评书的“北京通”了。很多年轻的演员没有走红,仿佛是老前辈们把书都说尽了,没有给留足够的饭碗,而单田芳等评书前辈在二三十岁时早已红遍一方,中年后已红遍大江南北了。
单田芳早年在鞍山广播电台录音的留影
这是时代给我们的考验,年轻的评书演员,能否再只凭一张口拴住观众呢?写小说的作家,能否再洛阳纸贵?为之疯狂了千百年的小说和评书,到底有怎样的魔力?这使我想起杨慎的《临江仙》,也是单爷常用的一首定场诗: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作者简介】
侯磊,北京人,青年诗人,作家,昆曲曲友。热衷于北京史地民俗、碑铭掌故的研究。
林遥,原名郭强,多年研究武侠文化并习武,出版有学术专著《中国武侠小说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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