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院里最会说话的人,绝不是麝月,而是袭人
《红楼梦》里不乏会说话的人,第一个要数王熙凤。在宝玉心中,另一个会说话的就是他的林妹妹,还跟贾母说: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
黛玉确实会说话,但跟王熙凤不同,王熙凤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马屁功夫一流。黛玉说不好这种话,她偏向于毒舌那一类,幽默,狭促,直指要害。
宝钗对她的语言艺术都很佩服,说:“世上的话,到了二嫂子嘴里也就尽了,幸而二嫂子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儿。更有颦儿这促狭嘴,她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
就看这几句话,我相信了宝钗对黛玉的友谊,不是因为她夸黛玉,而是她对黛玉懂得得如此精微,我很难不怀疑,宝钗不但“从小也是个淘气的”,即便后来洗心革面,知道要藏愚守拙,内心依然住着一个林黛玉。
当然,《红楼梦》里也有不会说话的,像王善保家的这种就不用说了,只说晴雯,她发挥太不稳定。心情好的时候,外部环境稳定时,她伶牙俐齿,贾母说“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但是当她心情不太好,外部环境又超出她掌控范围时,她说起话来,时常会有一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功效。
比如说有次她跌折了扇子骨,正赶上宝玉心情也不好,就说了她两句,她反过来说了一大堆不算,还说:“何苦来呢!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这话说的,差不多等于“有种你打我啊”。当然,晴雯虽然强悍,也不至于非要这么悍然挑衅,她这么说,是把自己当成了人肉炸弹,知道宝玉心中的痛点是散场,想用刺痛他的方式表达受伤的感觉。
问题是当时宝玉因为在黛玉宝钗湘云之间瞎掺和弄得满头包,正一肚子没好气呢,听了晴雯这话,气得浑身乱战:“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什么呢?是你别吓唬我,死就死呗,我躺平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晴雯总该消停点了,她又跟打圆场的袭人呛上了。袭人说晴雯是个糊涂人,不要跟她计较。这话是不好听,但此刻宝玉占上风,晴雯退一步再撤离算是个好方案,晴雯不管,只关注字面意思,说:“我原是糊涂人,哪里配和我说话呢!”
看到这我都想劝晴雯一句了,你这话里只有情绪没有信息量,更没有杀伤力,火上浇油不算,说自己糊涂人你也没占到啥便宜啊。
转念一想,像这样的错误我也常犯,气头上没法稳准狠地击中对方,常常也会采取这种自杀式打法,用极度贬低自己的方式提醒对方过分了,伤害到我了。但是大家不是正在吵架吗?还指望人家对你感同身受?你又不是贾母,人家才不怕你不高兴。
还有后来晴雯跟坠儿娘吵架,坠儿娘指出晴雯直叫宝玉的名字,没规矩,晴雯急红了脸,说:“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我出去。”
这话看似强势,其实跟着对方的逻辑走了,反倒落了下风。还是麝月出面,先指出坠儿娘逻辑错误,然后说你不懂这些,是因为你没能在老太太太太面前当过体面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连这里也不是你待的,再不走就有人来撵你了。
这话说得心平气和,但句句都是小刀子,对比晴雯的急赤白脸,高下自见。麝月凭着身份与智商上的优势,轻而易举完胜对方,实现降维式打击。
我看这段,对麝月佩服得要命,同时再次绝望地感到自己更像晴雯,跟人对峙总是情绪先行,先把自己气个半死,对方岿然不动。我唯一的明智之处,是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劝自己先忍耐,强中更有强中手,让麝月这样的厉害人物去收拾她们吧。
这也是袭人的选择,还是和芳官干娘吵架这一回,她看晴雯挺身而出,就赶紧唤麝月说:“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她两句。”
这,是不是有点“放麝月”的感觉?但袭人也是没办法,她向来口齿不伶俐,贾母就说:“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她是没嘴的葫芦。”袭人能成为贾母房中月银一两的八个大丫鬟之一,是她靠扎实细致的工作作风挣出来的。
但是袭人绝不是不会说话的人,她只是不爱吵架,她的语言艺术,只发挥在有建设性的事上,某些时候,她甚至比宝钗都更会讲话。
宝钗算是非常会讲话的,但就这么着还是得罪了宝玉,有次她劝宝玉读书上进,宝玉居然没搭理她,抬脚走了。要知道,宝玉向来在姐妹们面前很小心,这差不多等于在打宝钗的脸。
也不能怪宝钗,宝玉最烦人家劝他读书上进,这个事上基本是见佛杀佛见魔杀魔。史湘云劝他“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他毫不客气地说:“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甚至黛玉也没有豁免权,“若她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就和她生分了。”
可见说不说这种“混账话”,是宝玉判断同类的标准,可一票否决。
但袭人就敢动宝玉逆鳞,宝玉不但没有跟她翻脸,反倒情意绵绵地说了很多心里话。是因为袭人跟宝玉行过“警幻所训之事”关系不寻常吗?这个因素只占很小一部分,更重要的是,袭人太会说话了,会说话不意味着花言巧语奉迎取悦,而是知道怎样走进对方内心。
就拿劝宝玉读书上进这些事来说,宝玉已经说了讨厌贾雨村,湘云还劝宝玉去会他,别在脂粉队里混,她是指望宝玉听了她的话醍醐灌顶吗?肯定不是,她和大多数人一样,不过是想输出自己的价值观而已。
再来看袭人怎么劝宝玉学习的:“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嘴里混批,只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叫老爷少生点儿气,在人跟前也好说嘴。老爷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爱念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面后混批评。”
她不把读书的意义朝高大上上扯,知道宝玉不信这些,但是惹老爷生气,会带来实实在在的麻烦。就是不喜欢读书怎么办呢?也有方案,装装样子也行啊。她还尝试着消除宝玉的对立情绪,指出老爷生气的合理性:谁不是个好面子的人呢?互相理解吧。
袭人的会说话核心是三个字“说人话”,有点鸡贼,有点灰色,但都是实在话,湘云宝钗她们的劝诫则少了一点以人为本的精神。
这一回回目就叫“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看见了没,是解语花,才不是什么锯了嘴的葫芦。
袭人当得起善窥人意四个字,这也许和她的出身有关,鸳鸯紫鹃她们都是贾府的家生子,袭人则从小被卖到贾家,有的只是自己,又不像晴雯天资过人,所凭仗的,就是事事站到对方的角度,从对方利益角度考虑问题。她是这样取悦了宝玉,也凭着这个取悦了王夫人。
宝玉挨打之后,王夫人很心疼,她不敢恨贾政,就恨给贾政上眼药的人。袭人来跟她汇报宝玉的情况时,王夫人首先想跟袭人证实,是不是贾环告了宝玉的黑状。
如果袭人是王善保家的,即便搞不清楚什么情况,肯定也会说一番煽风点火的话,一来迎合王夫人对赵姨娘母子的厌恶,二来表示跟王夫人站在一个阵营。但袭人没有,她觉得这些都是细枝末节,重要的是,宝玉确实作死,说:“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儿来呢。”
哈哈哈若宝玉知道他的解语花背后这么说他,会不会很幻灭?就是在王夫人面前,袭人也是冒了一点风险的。
一般情况下,没有哪个母亲愿意听自己儿子欠揍这种话的,有几年,我觉得我弟太能折腾了,在我妈面前说起来,她总是立即沉默不语,不开心了呗。如果王夫人是赵姨娘这种人,说不定袭人还会被骂个狗血喷头,太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但王夫人的反应却是“一闻此言,便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
袭人不言则已,言必有中,说到了王夫人的心坎上。
这里是袭人逢迎得好吗?不是。她和王夫人见面有限,王夫人也不是个喜欢表达的人,她哪里能猜到王夫人的心。能让王夫人产生这种过电的感觉,是因为她们志同道合,王夫人更应该喊她一声:“同志!我可算找到你了。”
王夫人有一儿一女,女儿还是皇妃,她却一直很没有安全感,宝玉这孩子长得奇形怪状的。管吧,怕他生得单弱,管出啥毛病来,不管吧,又怕他无法无天,长歪了。“我常常掰着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得骂一阵,哭一阵,彼时也好,过后来还是不相干,端的吃了亏才罢了。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
历来大家都不喜欢王夫人,我也不例外,但作为一个中年老母亲看到这段话,真的要热泪盈眶,那种纠结的心态几个妈妈没有过呢?而孩子爹贾政属于“诈尸式教育”,对孩子不怎么关注,气了就骂一顿打一顿,他不是王夫人的同盟,倒是王夫人担心的风险。所以王夫人内心一直在曲曲折折幽幽暗暗中穿行,终于遇到一个袭人。
袭人要王夫人想个办法把宝玉弄出大观园,王夫人大吃一惊,问袭人是不是跟谁“作怪”了,袭人这时仍然没有言明任何人,一来她虽然知道宝玉黛玉情深意笃,但事情尚在可控范围内,没必要说得那么清楚,在王夫人面前损害宝玉的形象对她有什么好处?万一将来传出去,她和宝玉完了不说,贾母会放过她吗?
二来重点不是跟谁作怪,而是有作怪可能,就算取消了黛玉的威胁,还有宝钗呢,湘云呢,那些年轻丫鬟呢。把宝玉弄出大观园,放在王夫人视野里,大家不都消停了。
聪明人不讨论对错,只提方案。但是如果只有方案,说不定王夫人也会反感:“怎么着,你还想教我做人?”
袭人就来了一通很感性的表白,说:
“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话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便罢了,既想到了,若不回明了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件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唯有灯知道罢了。”
这一句句,把自己放得很低,全是为王夫人着想。尤其最后一句,特别有画面感,王夫人自己,是不是也有对着一盏孤灯满腹心事不知说与谁听的时刻?
袭人能获得王夫人的厚爱,绝不是别人所以为的,她做了西洋花点子哈巴儿,而是她和王夫人有着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也有着同一番事业,就是护佑宝玉。袭人和王夫人的一席谈,是宝玉的两个娘会师了。
她们能够顺利会师,跟袭人的这番口才不无关系。正因为她跟王夫人这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才让孤独的王夫人找到了盟友,为袭人日后争荣夸贵打下基础。
所以,怡红院里最会说话的人,绝不是麝月,而是袭人。麝月的能说会道,只能弹压像芳官干妈坠儿娘这样的底层人物,袭人的娓娓道来,才能抵达宝玉和王夫人这对母子的内心。那么,袭人的语言艺术体现在哪几个方面呢?
一是说人话。“人话”是最有渗透力感染力的语言,意味着不设防,意味着对对方的信任和体谅,袭人没啥文化,但正因如此,她才总是说人话。
二是要有大局观。不要太在乎一城一地之失,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讨好对方,而是能够高屋建瓴地看到全局。以袭人为例,她看出贾环是个什么货色对王夫人不重要,宝玉的“健康成长”,才是王夫人所真正关心的。
第三要有细节,细节能够呈现画面,将对方带入你的情境。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平时不要太多废话,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忽然直抒胸臆,会显得特别诚实特别动人。
相信我,做到这几点就够了,一定比那些连篇累牍教人讲话的书更有效果。但是你能做到吗?我想了又想,太难了,最多,我也只能在晴雯的基础上,稍稍加以改善而已。
贾琏:好色不假,可他从不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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