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VS演员：谁说了算？

“我们不是在拍剧本，而是在给观众讲故事，这个故事不是你编剧坐在屋子里就可以一个人讲好的。”宋丹丹接受采访时的一番快人快语，无意识地就将自己抛入舆论的千层浪中，引发编剧界的集体愤怒。

一场近200名编剧集体对抗宋丹丹的微博笔战，终于在看似不了了之的状态中偃旗息鼓。在激烈的口水战之后，许多曾积极参与论战的编剧都选择了保持沉默。但这场演员和编剧之间的纷争却依然在发酵，从央视《新闻周刊》到《中国青年报》，都在对此事进行回溯与评论，可见这并不新鲜的话题，注定会成为中国电视剧行业中的一次不容忽视的事件。

“我们不是在拍剧本，而是在给观众讲故事，这个故事不是你编剧坐在屋子里就可以一个人讲好的。”宋丹丹接受采访时的一番快人快语，无意识地就将自己抛入舆论的千层浪中，引发编剧界的集体愤怒。

一部收视率并不高的《美丽的契约》，看上去是这次论战的核心——编剧宋方金以一篇近5000字的长文细述“这部电视剧80%以上的戏剧段落、台词、细节、情节是由宋丹丹老师、余淳老师等人即兴编写的”。文章一出，众编剧再度跟进，热烈讨论影视剧创作中编剧、演员、导演关系，也让人们开始反思中国影视行业缺乏专业性、不成熟、不规范的现状。

影视圈对编剧的不重视似乎是普遍的。编剧何言抱怨，“观众骂烂片通常都说故事差，将火放到编剧头上，其实有时候拍出来后，编剧自己都不认识。”作家、编剧张海帆抨击称，有些演员几千字的东西都写不顺溜，非要说自己比写了几百万字的编剧更懂文字，“编剧用文字来创造人物，演员用表演来展现人物，本来你好我好，但有的演员吃了大力丸，得了自恋症，觉得自己就是戏剧的全部，就是太阳，编剧不围着转简直就是不懂戏剧。”在所有的讨伐之声中，编剧六六的观点相对中立：“优秀的演员对故事的确有提升作用，而且广泛剧本阅读会让他们提出加分的意见，但好导演和好演员都不可能在剧本领域超过好编剧。”

演员修改剧本、台词的例子乃是稀松平常。演员因修改剧本跟编剧意见不合而罢演，导致投资方损失巨大的案例，在影视圈也并非罕见。之所以一句话引发数轮的争论、抱怨、讽刺、争执，乃是长久以来积压情绪的一次爆发。争论之后，人们更关注的是，剧本究竟在影视剧制作中占据什么位置，导演、演员和编剧到底谁说了算？

近期美剧与韩剧所掀起的热潮，无疑是让中国影视从业者所羡慕的。美剧与韩剧都是以编剧为中心的制作体制，编剧享有绝对的地位。在韩国，编剧的影响力占据70%以上，著名编剧还拥有选择导演、演员的权利。在美国，人们相信“一个好的剧本可能拍出坏电影，但一个坏的剧本绝对拍不出好电影”。对美剧来说，编剧位于一部电视剧所有工作人员的最顶端，一个好的剧本就是一部电视剧存在的灵魂与命脉。

为什么没有好剧本，自然也是值得人们反思的另一个疑问。在热钱涌动的影视剧市场，“不缺钱、缺好剧本”始终是个被重复的话题，其中隐藏的问题一定是复杂且相互关联的，它关乎编剧的从业心态、关乎流俗化的惯性，也关乎影视业急功近利的浮躁状态。

高群书：颠覆剧本，那一开始就别接

在缺乏公开讨论氛围的今天，有这样一个众声喧哗的争论，其实是让整个行业回归客观与理性的机会。

 执导了《风声》、《神探亨特张》等口碑与票房双赢的电影作品，高群书也曾以《保密局的枪声》等经典电视剧，在小荧幕上受到瞩目。在谈及电视剧制作中编剧和演员的关系时，高群书脱口而出四个字：“密不可分。”“这是一个系统的两个阶段。电影和电视剧的形成，从创意到剧本，最后进入市场，编剧和演员是其中两个很关键的部分。”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两个环节互相尊重是最简单的。

高群书一直坚持，一个完善的剧本，在开机之前就必须就位。“对我来说，不好的剧本我都不接。到我手里的剧本，到开拍之前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开拍之前，创作团队就会针对整个剧本全面沟通，在前期解决剧本存在的问题，“解决不好就不开机”。“问题当然也有，剧本不会十全十美。这个时候允许演员在拍摄过程中再去发挥，二度创作。”

只要能让整个作品完整地呈现，不破坏它的整体风格，演员的个人风格和发挥，都不成问题。但对剧本的修改和二度创作，决不意味着演员可以“颠覆”整个剧本。“颠覆剧本，那一开始就别接（这个剧本）。”高群书说，“接下了一个剧本，到头来却颠覆它”，不仅仅是不尊重编剧本身的劳动成果，对演员而言，“也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这样的争论暴露出整个行业的不规范。无论是导演、编剧、演员，还是其他工作人员，在自己的位置各司其职便是理想状态。“有意见可以介入指导也好，参谋也好，但您不能代替其他人工作。”从创意到剧本，拍摄到后期，最后发行宣传，“这是一个有序的过程”，参与其中，必须收起指点江山的“豪情”。“尊重是一种职业的规范，尊重职业道德，也遵守契约精神”高群书反复强调。

电视剧作品最终呈现在观众眼前，成果都是靠演员来直观表现。演员站在镁光灯下，自然备受瞩目。一旦成功之后，受到的欢呼和赞扬，也远远高过创作团队。“其实在国外也是这样，因为所有面上的东西都是由明星来承担，所有的结果也都是通过他们来走向大众。”但不能忘记，电视剧的任何一个阶段都不可或缺，而最后的结果也是综合的结果，归功于剧组成员共同付出的心血。

或许在公众层面和媒体宣传角度，编剧的身影常隐在演员身后，其实在专业范畴内，无论是导演还是制片人，对编剧的重视从来没有降低过。如今好编剧的酬金也节节攀升。但要遇到一个好的剧本“实在太难了”。高群书不禁感叹起如今好编剧的缺乏：“现在制片人和导演最希望看到的就是好编剧”。“中国非常缺乏好的编剧，太缺少了。把一个创意最后形成剧本，适合市场，又有一定的品格和创意，挺难的。”

“其实把问题摆在台面上，大家都可以说，是从无序走向有序的过程。”面对这场争论，高群书表示。在缺乏公开讨论氛围的今天，有这样一个众声喧哗的争论，其实是让整个行业回归客观与理性的机会。

高群书

著名导演，代表作有电视剧《保密局的枪声》、《命案十三宗》，电影《风声》《神探亨特张》等。

朱志涛：编剧的愤怒来自心理上的落差

现在一线大腕不改剧本的特别少，只是改剧本的程度的问题。我们都是产业链上的一环，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另一个环节一定有问题。

市场影响力 

第一财经日报：此次编剧之争，引发近200名编剧集体探讨生存现状。这其实不是一个新话题，经常会有编剧抱怨导演、演员不尊重剧本。同时也有不少演员埋怨现在的电视剧剧本很差，不得不“现场发挥”。站在投资人的立场，你怎么看这场纷争？

朱志涛：编剧、导演、演员之间应该是一种合作关系，但近几年因为电视剧市场火热，让这三者的关系变得很微妙。

一部电视剧是否成立，主要取决于剧本的质量。这几年明星演员的片酬涨得很快，相比之下编剧的薪酬增长速度却很慢，其酬劳和待遇都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有的年轻编剧在电视剧播出之后甚至连署名都没有，很多公司还会拖欠编剧尾款，这就造成了不满情绪的积压。

这件事反映出编剧界的现状：编剧和演员的对立、演员可以擅自改剧本。某些演员经常演生活化的电视剧，对情节的逻辑要求不是很高，表演的随意性大，就容易改剧本。制作公司拿这种状况也没有办法，因为要指望明星赚钱，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编剧和演员的争执通常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电视剧很火，演员把功劳归在自己身上。另一种就是电视剧收视率低，大家相互推卸责任。整个过程中，编剧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利益分配不均匀，这就形成一个天然的矛盾。

编剧的愤怒来自心理上的落差。创作前期，制作公司会把编剧当皇上一样供着，等完成剧本，导演和演员就是老大了。遇到剧本被改得七零八落的情况，如果电视剧播出效果好，编剧就不说了；假如播出效果不好，还被埋怨，一定会被激怒。

在影视剧行业，改台词是普遍存在的。我认为一位优秀的演员在挑剧本之初，对剧本本身应该是认可的。但是你认可了又要改，肯定会引起编剧不满。我觉得一个编剧不在乎剧本被改两三句台词，但假如情节和大的走向有了大改动之后，又被批判剧本不好，等于是里外都是编剧的责任。

有的演员会说，我们演戏不用剧本，拿着大纲就能拍，这是一种不尊重。反过来，如果编剧说任何人都能演好一部戏，势必也会触怒演员。

日报：目前在影视剧创作过程中，剧本处于什么位置？

朱志涛：每家制作公司的思路不同。绝大多数制片人都会说，剧本很重要，但我觉得内心真正这么认为的人，大概只有一半。

像严歌苓这类顶级编剧写出来的剧本，电视台抢着要，导演、演员也可以一字不改。但是目前影视剧市场上最主流的还是一些中等水准的剧本。这种剧本在市场上的自有竞争力不是很大，没有市场号召力。所以导演和演员就成为制片人卖片的核心。这个时候，大牌明星演员的话语权就显得很重。这样就造成了一种怪状况：谁都知道编剧很重要，剧本很重要，但在后期，一部电视剧的市场影响力仍然是依靠导演和演员来推动。

行业专业性

日报：大牌演员对剧本的主导性如此强，是否也反映出整个影视行业不专业、不成熟的现状？

朱志涛：对。中国的整个电视剧行业的专业性没有达到国外的水准，这也不是一两天能改变的事实。制片人都希望影视剧产业能像国外那样进入成熟的工业化模式，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但中国是以人为核心的社会，最终还是看谁对这个市场的影响大，就遵从于谁。

现在一线大腕不改剧本的特别少，只是改剧本的程度的问题。如果导演和制作方不让改，演员不配合甚至罢演，就会延误拍摄的进度，制片方的资金压力就上去了。所以大家最后还是以将就演员为主。

另外，很多影视公司在剧本选择上并不专业。虽然国内的影视公司有几千家，但专业的其实不多。这种不专业性导致剧本的可读性强，但实创性很差。如果挑选出这样的剧本来拍，也呈现出影视公司一种“赚钱走人”的心态。

我觉得这很难评判出对错，我们都是产业链上的一环，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另一个环节一定有问题。

日报：近期韩剧、美剧又掀起新一轮热潮，相比美国、韩国的电视剧制作机制，我们的差距在哪儿？

朱志涛：我们工业化程度没有国外高，电视剧在中国如果是新兴行业的话，在韩国、美国已经是发展了几十年的成熟产业。

中国的制作公司要求编剧半年、一年就写出一部电视剧，这是违反创作规律的。好的剧本需要两三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来打磨，但对编剧，半年写出来的剧本和三年写出来的剧本价格是一样的，那编剧肯定就会转投那种快餐式的创作方式。

日报：中国电视剧需要先有剧本才进入拍摄，而韩剧和美剧在制作之初并不知道剧情将如何发展，根据观众反馈来逐步完成，一旦观众对故事失去兴趣，电视剧就会马上停拍。很多国内的影视人也期望我们能沿袭这种边拍边播的电视剧创作模式。

朱志涛：边拍边播可能是我们未来的一个方向，但在中国影视的审查机制下，这种方式相对比较麻烦。尤其黄金时段的上星电视剧集是需要审查的，很可能在时间上会有冲突。边拍边播的好处是避免浪费社会资源，中国现在大概只有一半的电视剧能顺利播出。

以前很多人觉得，拍电视剧没有门槛，一个不了解市场的公司也可以根据个人喜好来拍戏，结果发现跟市场不对位，赔了钱，所以现在很多热钱纷纷退出。相比往年，今年投入影视剧市场的热钱要少了，大家更理智冷静了。

朱志涛

凡道资本创始合伙人，影视剧投资人。

吴毅：从来没有烂剧本被拍好

不是说演员不能说话，演员也有自身艺术创作上的能动性。但所有的环节必须统筹在一个高度上，以契约精神来合作，尊重导演，尊重编剧，尊重制片方。 

如今出现的争论，也反映出我们国家影视剧行业的一些无序现象，像有些说法如“店大欺客”、“客大欺店”。并不是说这次争论结束，类似的情况就不会再发生。这其实是游戏规则问题。而人们对这个行业的认知，也存在问题。

作品的成功，是集合了整个团队的成功，不能完全归功于某个单独的个体。演员觉得剧本不好，可以选择不接，这是你的态度。接了之后觉得有不完善的地方，可以提出建议和方案，这无可厚非，但需要在导演和制作方的统筹下，与制片、导演、编剧全面沟通和交流。演员只是一个个体，改动牵一发而动全身。

作为制片方，我们首先确定项目整体的基调。如果对项目本身有质疑，就没法再继续谈了。虽然也受到一些客观因素的影响，比如演员的档期，项目本身的时效性，制片人必须要从全局把握和统筹每一个环节。

从另一个角度讲，只有好剧本被拍烂，从来没有烂剧本被拍好。选角跟名气大不大并没有多大关系，而跟角色本身的特点有关。优秀的演员带有鲜明的风格特征，选角时需要考虑选角和人物的契合度。有些编剧在创作剧本时是有清醒意识的，比如我这个角色是否为谁量身定做。如果不是这种情况，二度创作中，导演可以从实际出发，来化解问题。演员如果只从自己的角度一意孤行，谈得再多，也只是一个人的角色定位问题，无论出发点如何，都会改变整个作品的形态。不是说演员不能说话，演员也有自身艺术创作上的能动性。但所有的环节必须统筹在一个高度上，以契约精神来合作，尊重导演，尊重编剧，尊重制片方。

有种情况是演员自己投资，那没问题。如果不是这样，在面临分歧的时候，无论编剧、导演还是演员，是否考虑过投资方的利益？无论编剧和演员哪一方的讨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谁来为投资人和制片方负责？一个作品拍砸了，两方可以相互指责，但最后的损失其实都由制片方承担。电视剧不仅是艺术创作行为，还是一项投资行为。在自己的位置上发挥应尽的作用，以保证作品最终达到艺术效果和商业价值的双赢，才是合理的。站在制作人的角度，我想问，是谁在承担纷争的责任？

大的方向上来看，影视剧制作的行业规则都是存在的，但在执行和操作的过程中，每个团队遇到的情况不尽相同，而成熟的团队可以避免这样的分歧。我们国家的电视剧评判标准是以收视率为准绳，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演员的价格还是权益，都被放大了。电影行业可能不会存在这种问题。但电视剧制作中，名演员的商业价值很大，那在整个过程中，考虑他（她）的比重就会有所增加。但如何协调和把控，其实需要尊重契约和规范的精神。

盲目追求所谓的收视率，而对于何为“好片”没有真实的反映。我们缺少了一个有效的评判标准，导致现在各种问题发生。这两年，演员是行业内最大的受益者，酬金增长已远远超过了其他国家。但是我们有几部真正在亚洲范围内引起轰动的作品？韩国能十年来立于不败，不断地推出新的作品，引领潮流，这才是行业健康发展的标志。而我们的市场其实还不是那么成熟，被收视率和经济利益驱使，而没有真正为整个行业和作品本身说话。

其实，出现这样的谈论很有意义。它指出了存在于行业中的，影响整个行业健康发展的因素。无论编剧还是演员，在自己的领域里都非常重要。而影视是群体艺术，作为操盘手，好剧本由优秀的演员来诠释，自然相辅相成，锦上添花。好项目、好剧本、好导演、好演员，其实是鱼水关系，而非分裂状态。（王思齐采访整理）

吴毅

知名制片人，代表作品为《士兵突击》、《我的团长我的团》、《故梦》等。

网址：编剧VS演员：谁说了算？ https://mxgxt.com/news/view/194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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