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踏碎旧梦，句句剜心入骨——看浙江小百花越剧院（浙越团）《情探》

潮新闻客户端 戴平

□戴平

越剧《情探》脱胎于宋代小说《王魁传》及明代传奇《焚香记》，后经田汉、安娥改编为越剧剧本，是傅全香、陆锦花的传世之作。日前由傅派优秀传人谢莉莉、陆派优秀传人黄剑勋在上海宛平剧院倾情演绎。浙越版的《情探》，为观众呈现了一场清澈柔美、精致感人的视听盛宴。

《情探》是越剧里难得一见的功夫戏，它有大量高难度的唱腔和身段的表演。在“阳告”、“行路”等几折戏中，借鉴了昆剧、川剧的技艺，使越剧演员的演艺更加丰富。在“行路”这折戏里，敫桂英高强度的歌舞，塑造了一个美丽动人的鬼魂形象。一段“弦下调”唱腔，更是声情并茂，宣泄出她满腔哀怨、悲伤之情，成为傅派唱腔的代表作。

一级演员谢莉莉饰演敫桂英，戏好人美。她的唱和做，步步踏碎旧梦，句句剜心入骨。全剧中最感人的一场戏是“情探”。即使敫桂英在被王魁二百两银子一封休书，伤得肝肠寸断，当她化为鬼魂前去试探时，心灵深处仍是柔软的。这是敫桂英给王魁的最后的一个机会，是这个痴情的女子对以往两年甜蜜夫妻生活，尚存的最后一点留恋。可是试探换来的结果，发现往日爱意早已烟消云散，负心人踏上富贵之路后，冷酷地斩断情丝，桂英忍无可忍，与判官、小鬼合力活捉了王魁。

谢莉莉的水袖功夫，实在是太漂亮了。傅全香当初在“行路”中用的是5尺水袖。谢莉莉在继承的基础上，把水袖加长到8尺。谢莉莉那流畅翻飞的水袖，看得台下的观众如痴如醉。在“阳告”和“行路”两折戏里，谢莉莉用近百个勾、挑、撑、冲、拨、扬、掸、转、甩、抖的水袖动作，表现了敫桂英哀怨愤怒的复杂心情。在“风云易测，人心难信”两句后，神情恍惚、魂魄涤荡的敫桂英侧身上场，双手抓袖，左转身，向右燕子抄水圆场，呈螺旋形三圈，接着原地向左旋风圆场三周，两条水袖撒开，把敫桂英围起来，稍一站定，颠步朝左、右双摆袖，反云手摆袖，双晃手，右撩袖，拉左腿，一个小蹲式亮相。紧接着一个哭头：“王魁啊！”叫起锣鼓，左手一个冲水袖，表现了敫桂英对王魁的恨。谢莉莉用8尺长水袖和飘逸的蹉步相结合，把一个痴情绝尘的凄美的“女鬼”形象在舞台上展现出来了。

在这些舞动自如、“会说话”的8尺水袖背后，演员付出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辛酸和汗水可想而知。大幅度的水袖功是对体力的消耗和考验。谢莉莉在一番水袖表演之后，继而唱出著名的“行路”唱段。为了诠释好“美鬼”敫桂英形象，谢莉莉曾苦练两年跷功，期间指甲翻落、贴满膏药是家常便饭，刚开始，脚一蹬上跷就疼痛难忍，后来她能蹬两小时；后续版本将“跷功”改用“步”，以蹉步、踮步的轻盈灵动表现鬼魂的飘逸。

二级演员黄剑勋饰演王魁，完美地传承了陆派艺术。他因《情探》结缘于陆派大弟子曹银娣，并在2024年12月正式拜师。毕业于理工科大学本科和中国戏曲学院首个越剧本科班的黄剑勋，扮相俊朗、唱腔细腻。在大众认知中，王魁是“负心汉”的典型形象，但黄剑勋将其解读为“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他直言，王魁对桂英的爱意是真的，离别时的不舍是真的，后来在利诱威逼下的背叛也是真的。“他既是背叛者，也是封建社会规则的受害者”。王魁只是为了自己能登上琼楼，不惜抛弃昔日的恩人。但是，即便是王魁在身居高位、安享荣华时，眉宇间也藏着对桂英的愧疚隐痛。在戏里，王魁的背叛并非脸谱化，而是有许多心理细节上的描写，使这个人物更立体、更贴近真实。曹老师觉得小黄是传承陆派的好苗子，对爱徒的每一句唱腔都通过电话纠正；重要的身段、表情、眼神，又通过视频一一指导。情之深、爱之切，令人感动。

陆派唱腔以清雅脱俗、朴实明快著称。黄剑勋凭借其俊逸洒脱的舞台气质与醇厚悠远的陆派唱腔，让许多观众在耳熟能详的经典戏文里又听见了新声，看到了新气象。他塑造的王魁，少了几分脂粉气，多了几分书卷气。从容和纠结，深情而又克制，礼貌却不疏离，黄剑勋塑造了一个和过往有点不一样的王魁。在送王郎一折里，他的表演很有层次，和爱妻的离别，不舍中有追求，期盼中有踟蹰，温柔中不失刚劲。眼中的爱意，离愁别绪尽在不言之中。

黄剑勋在2024年冬的上海拜师会上说：“身为越剧人，我们这一代人绝不会缺席越剧的改革和继续发展，也绝不会让曹老师为代表的老一辈艺术家们失望。”从“情钟”的伤怀、“理药”的喜悦，到“盟誓”的真情、“休妻”的挣扎，乃至“情探”中的绝决——每一折戏里，他都能精准把握王魁的内心基调，引领观众窥见王魁人生各阶段的心境变迁。黄剑勋在《情探》中的探索，恰似一声清越的晨钟，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在“梧桐弄影”的这一段唱里，黄剑勋的演唱，字字入耳，句句传情，且韵味醇厚，层次分明的表达了王魁此刻的内心世界，声、情、味俱佳，全面展现了陆派艺术的唱腔之美。王魁内心的忐忑、憧憬、挣扎，都在声腔的起伏间缓缓铺展。曹老师评介他的学生的唱腔时说：“剑勋的声音，能让观众们的耳朵醒来。”

袁雪芬说过：“男女合演是扩大而非缩小越剧题材，是发展而非损害越剧风格。”在越剧这个“女儿国”里，舞台上的男小生始终是一道独特风景。而今，藉着几代人的深耕和努力，新一代的男小生们正以各自的星光，重新去点亮越剧舞台。当女子创立的流派遇见了男性演绎者，需要的不仅是摹其形，更是要寓其神，艺术基调应如东升旭日。今天黄剑勋在越剧舞台上的出现，令人欣喜。这个从四明山走出来的越家子弟，山间的清风滋养了他的气韵，江南的丝竹淬炼了他的风骨，两个大学本科的文化底蕴，使他厚积薄发。他塑造的王魁，的确不简单化、脸谱化。“理药”中那一声悠长的“小生来了”，要的就是这分寸间的从容，步履间的风华。有观众说，听黄剑勋的唱，字是清晰的，情是真的，韵是长的。

这一版的《情探》，剧末又增添了一个大雪飘飞的结尾，王魁被判官活捉，敫桂英的鬼魂飘然远去……留给观众无限的遐想。导演手法洗练，舞美空灵写意。这台小而精、小而美、情感饱和度高的作品，一定可以传之久远。有个小小的建议:如能在“行路”一折的舞台背景中，隐约出现山水景色的变化，则更加美妙，因为这几句唱词是田汉和安蛾夫妇在由南方往北京的飞机上俯瞰大地时的精心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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