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康曼德资本

“真正厉害的投资人,从来不是先定好要赚多少,而是先问一句:我要冒多大的风险?然后再判断:值不值得去冒这个险。”
2007年10月,金融危机的前夜,赛斯·卡拉曼(Seth A. Klarman)走进麻省理工(MIT),进行了一场极其经典的、具有预言般的演讲。
那时的美国市场表面似乎平静:楼市泡沫还没破、杠杆游戏还在疯狂、评级机构还在为各种结构化产品盖章背书。大多数人相信,繁荣还能持续。
但卡拉曼没有讲走势、也没有预测崩盘,而是反复强调一件事:市场的喧嚣、模型的优雅、回报的诱惑,往往会让人忘了最基本的问题——你为这些回报承担了什么风险?
很多人知道卡拉曼,是因为那本在投资圈流传甚广的《安全边际》。这本书长期绝版,一度在eBay上被炒到2500美元一本。它的稀缺不单单是因为绝版,更因为做起来太难。
在短期主义盛行、市场信息喧嚣的时代,坚持卡拉曼那种慢、谨慎、敬畏风险的风格,本身就不容易。
而他自己,是少数真正做到了“低调但不妥协”的人。
1982年,卡拉曼25岁,联合创立了Baupost Group。过去40多年,这家总部在波士顿的基金公司有五年是负收益,最大回撤不过12%。而在他看来,真正让Baupost得以长存的,是“从来没有犯过大错”。
卡拉曼说:“市场每天那些细微波动,本质上只是噪音,但多数投资者很难把这层噪音过滤掉。”
上周沪指跌了3.9%,尤其经历一场“黑色星期五”,很多人的心态又有点崩不住了。
重温这场不过时的演讲,不单单是提醒我们要理性地看待局部过热的风险,也要重新去审视自身投资承担的风险收益比,是不是合理?
“归根到底,最重要的指标不是收益,而是你还能不能睡个安稳觉。”卡拉曼强调的常识,适合我们每一个人。
聪明投资者(ID: Capital-nature)精译整理全程,分享给大家。
近来的金融市场风波,次贷亏损、对冲与量化基金接连受挫,一批金融机构和结构化产品因资金链吃紧而被救助或接管……
这一连串的事揭示出一个问题:过度冒险、过高杠杆,已经渗透了整个金融体系。
而眼下这种困境,反而为有耐心的投资者创造机会。
问题在于,正确的投资需要的是纪律与长期视角,真正能够无视短期扰动的人却寥寥无几。市场每天那些细微波动,本质上只是噪音,但多数投资者很难把这层噪音过滤掉。
投资管理人普遍背着沉重的包袱:一头是来自焦虑客户和顾问的催促,另一头是体内肾上腺素、面子和恐惧带来的自我施压,逼着大家去交短期成绩单。
而这种压力不仅让投资人偏离长期视角,甚至会直接破坏他们长期获得好结果的可能性。但要消除这种压力,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人性决定了,投资时我们的情绪往往走两极,不是贪婪,就是恐惧。多数人很难逆着这种情绪来行动。
而且,还有一个很常见的毛病是:大多数投资者会把眼下的趋势,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无限外推到未来,好像今天发生的事永远会继续下去。
讽刺的是,正是这种要立刻见效的压力,就像人人头上都顶着一把枪,鼓励了越来越多的冒险行为:总想满仓、动不动就上高杠杆,被盯盘思维牵着走,不敢脱离大部队、不敢拉长时间去看问题。
问题的根在于,主流的思维方式其实搞反了。
巴菲特常常打趣说:“投资的第一条规则是不亏钱;第二条规则,是别忘了第一条。”可真能用这种严格标准来避险的投资者,寥寥无几。
我们公司过去25年一直坚持“先不亏钱”的原则,其中24年做到了。靠的不是豪赌,而是谨慎操作,少亏、不亏,自然也能带来可观的回报。
反过来说,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把“赚高回报”当目标,那我可以确定,我们一定会把太多风险放进组合里。而有风险,就一定会有亏损。
有些投资人会给自己设定明确的收益目标。比如某家养老金计划,可能会要求每年达到8%的收益率。
但如果他手上能选的资产组合,根本达不到这个预期,他们就只剩两个选择:要么下调预期(但对多数人来说这是不可能接受的);要么被迫去投资那些比自己愿意承受的更高风险的资产。
再加上同行都在卷短期的压力,做判断就更难了。
而承担更高的风险并不一定就能带来更高的回报。真正厉害的投资人,从来不是先定好要赚多少,而是先问一句:我要冒多大的风险?然后再判断:值不值得去冒这个险。
当市场一窝蜂地只盯着回报时,价格往往被一路抬高,回报反而被一路压低,特别是在杠杆加持下,更是如此。
当然,杠杆本身并非天生危险。在一些情况下,比如使用无追索权贷款,还能让大额交易变得更可行。甚至你已经持有某项资产时,再加一笔无追索贷款,有时候反而能降低风险,毕竟钱到手之后就是你的了,哪怕亏损,也由放款方承担。
但有追索权的贷款就完全不同了。
如果你先买了一些资产,再借入有追索的债务去加仓,那你就等于把自己暴露在“按市值计价”的波动里了。只要资产价格一跌(具体还得看贷款合同怎么写),你可能就要追加抵押物。
问题是,你未必拿得出来。否则,就只能被迫卖掉那些你原本还挺看好的资产,用来应对保证金追缴。
而一旦你借了钱,你就不再是自己命运的掌舵人了。主导你的,不是你自己,而是放款人,准确说,是市场本身。
这其实是个非常讽刺的局面:当初是市场给你带来了这些投资机会,现在却又逼着你割肉求生。
最危险的,正是保证金贷款或其他有追索权的杠杆形式。
如果你是用自有资金买入,那就算价格跌了,你还能从容应对:加仓也好,换股也好,你有操作空间。比如卖掉那些跌得少的,去换更便宜的优质资产。
这其实是一种健康的投资纪律。它逼着你在资产之间做取舍,只留你最看好的,还得权衡好何时持币、何时出手。
但只要一加杠杆,这种纪律就被打破了。
你可以靠借钱同时买下一堆标的,根本不用精挑细选。那种“得留点子弹”的警觉感、那种为下一步留余地的心态,也会在杠杆之下慢慢消失。
可问题是,一旦开始用了杠杆,就很难刹车:你会忍不住想加一点、再加一点,那什么时候该停呢?
这几年,金融系统里涌入的高杠杆,有相当一部分,正是通过华尔街那套“证券化引擎”灌进去的。
早在上世纪70年代末,为了帮金融机构实现资产多元化、提升(至少在账面上)流动性,华尔街开始把房贷打包,再切分成一层层风险和收益不同的债务证券。
后来,这套套路被复制到公司债、消费贷款等更多资产上。近些年,原有的“分层”还被二次打包、重新切分,产品越做越复杂,也越来越难看懂。
但问题在于,这些交易基本都得到了评级机构的默许。他们毫不担心地把“投资级”的标签,盖在一些底层资产明显存疑的证券上。只要这些底层资产还能正常运作,就会有大量买家愿意接盘,投资者也乐得其所。
结果,需求越滚越大,放贷机构被迫不断降低门槛,只为了继续生产出足够多、可以打包的“原料”。
与此同时,房价一路上涨,彻底抹平了大家对信用风险的警觉。因为在这种逻辑下,只要抵押品(房子)还在涨,借款人有没有信用,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宽松的信贷环境叠加房价上行,形成了一个让人沉醉的自我强化循环。
没人愿意多想,更没人愿意当那个泼冷水的人。到了极端,贷款甚至批给了那些在申请表上说谎的借款人,而且还被默许去说谎。
这些“无文件贷款”,在业内的俗称就是“骗子贷”。有一项调查显示,申请这类贷款的人中,有高达95%虚报了收入或资产。
跟很多华尔街的创新一样,这些次级抵押贷款支持证券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如果市场变天该怎么办”。一旦房价掉头、再融资模型失效,主流用于定价和风控的工具就开始全面失灵,亏损迅速蔓延,市场陷入混乱。
流动性几乎瞬间枯竭,投资者甚至搞不清手里的东西到底还值多少钱。音乐一停,椅子不够了,没人知道该往哪坐。
我们今天在债市里看到的这一切,正是这场“金融创新走偏”的终点。
我的朋友、也是价值投资同行的克里斯·布朗(Chris Browne),是特威迪·布朗(Tweedy Browne)公司的总裁。他曾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来形象地说明价值投资者到底在做什么。
他当时正在面试一位新的交易员。
面试结束后,他顺路带这位应聘者在公司转了一圈。等到了电梯口,对方随口说了一句:“在其他华尔街公司,只要走一圈办公室,就能看出来今天市场是涨还是跌;但在你们公司,连市场有没有开盘都看不出来!”
这句话,其实一下就点出了主流机构和真正长期投资者之间的差别:前者紧张忙碌、每分每秒都在盯盘下单;后者则安静专注,节奏慢得多,仿佛市场的波动与他们无关。
作为价值投资者,我们的工作是去寻找那些金融理论认为“不该存在”的便宜货。
过去二十五年里,我们为客户创造了可观的回报:在我们管理的最大一只基金中,一块钱的初始投资,如今已增值到九十四块,年复合净收益率达到20%。
而我们之所以能做到,并不是因为承担了高风险,恰恰相反,是因为我们始终在有意识地规避和对冲那些我们能识别出的风险。
换句话说,现实世界里的投资,跟金融理论里讲的,往往是两码事。
现代金融理论告诉你,要用beta来判断一只股票的风险大小。可我从业25年,从来没算过一次beta。
理论还说,你应该把投资组合往“有效前沿”靠。我从没干过这事,也不知道怎么干。有些人靠算alpha和beta来评估一家机构的表现,而我连我们公司的都没算过。
很多人太沉迷于这些看起来优雅的理论,即使它们早就解释不了现实了。比如芝加哥学派说,市场是有效的。为了自圆其说,他们把巴菲特惊人的投资记录,解释成“偶发的异常值”。
可问题是,这位全国第二富有的人,靠的正是价值投资,一步步积累了将近50年的成果,而且他的净资产今天还在稳步增长。
光说“异常值”就想带过这五百亿美元的复利结果?恐怕谁听了都要皱眉头。
更可惜的是,很多人宁愿死守那套模型不放,也不愿真正去研究一下:巴菲特到底做对了什么。
其实,这种理论僵化不是现代人的专利。一百年前就有人早已看穿。
威尔伯·莱特(Wilbur Wright),莱特兄弟之一(人类第一架动力飞机的发明者),如果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使命,他或许也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价值投资者。
詹姆斯·托宾(James Tobin)在《征服长空》(To Conquer the Air)一书中记载了他的故事。
当年莱特兄弟是在动手中学习飞行的,而他们当时最强的对手,是美国史密森学会的秘书兰利(Samuel Pierpont Langley),他更偏好靠模型和计算来解决问题。
莱特把“学飞行”比作“学骑马”,他说:
学骑一匹烈马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直接骑上去,边摔边练,慢慢学会如何应对它的各种动作和脾气;另一种是站在栅栏边看一会儿,然后回屋里坐下,慢慢推导出一套对策,想着如何化解它的跳跃和后踢。
后一种方式更安全,但前一种方式,往往能培养出更多真正会骑的人。
学开飞行器也一样:如果你只想安全,那就坐在栅栏上看鸟;但如果你真的想学会飞,那你就得亲自上机,反复试错,从实践中摸清它的性子。
股市也是一样。
你当然可以坐在办公室或沙发上,看看行情,翻翻数据表,然后很轻松地说一句:“市场是有效的。”
但你也可以用几年的时间,去真切地替别人管钱,在实战中感受市场并不有效,那种和模型完全不一样的复杂性。
最让我困惑的一点是,就像莱特兄弟那样,已经做成了别人说“根本不可能”的事,反而还要倒过来自己举证,证明这事真的能做成。
而那些曾断言做不到的人,哪怕现实已一次次推翻他们的判断,却几乎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他们依然抱着那套理论不放,哪怕市场早就无声地给了他们耳光。
当年,价值投资之父本杰明·格雷厄姆在1920年代首次提出这套理念时,他绝不会想到,接下来的80年,投资世界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科技飞跃、财富激增、投资逐渐机构化,各种金融工具层出不穷……
但也正因为世界变化如此剧烈,我相信,如果格雷厄姆今天仍在世,他一定会感到欣慰:在这么多新名词、新概念和新玩法中,价值投资依然是最被认真践行的一种方法论。
当然,市场上还有其他风格:成长投资、动量投资、黑箱算法等等。但只有一种方法,任何人都能理解,也愿意坚持去做。它逻辑清晰、符合常识,而且已经被时间反复验证有效。
价值投资的本质很简单:用五毛钱,买下一块钱的东西。
与其把股票当成可以炒来炒去的纸片,价值投资者更看重的是企业的真实价值。
他们把股票视为对企业的部分所有权,或者债权,会像认真评估一家生意那样,去判断这家公司值不值得买入,甚至是否值得买下整个企业。
这种“以低价买入好资产”的方式,会为投资者留出一个安全边际,为判断失误、运气不佳,或经济和市场环境的波动预留缓冲。
价值投资是一种以长期为导向的投资策略,绝不是慢一点的投机。它需要的是耐心、纪律和严谨的判断标准。
严格来说,价值投资是一门横跨经济学与心理学的学问。
经济学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你得搞清楚一项资产或一家企业到底“值多少钱”;而心理学同样关键,因为价格——这个决定你最终获得多少回报、承担多大风险的核心变量,本质上是市场情绪的产物。它随时在变,受供需驱动,受人性影响。
所以,投资人不仅要知道什么是价值投资、它确实有效,更重要的是明白:它为什么有效。
价值投资之所以成立,核心在于:市场会定错价。换句话说,它是建立在一个很清晰的假设之上,即市场并非总是有效的。
如果资产真的会被市场高估或低估(我相信这点毫无疑问),那价值投资就永远有机会。但如果市场总是准确、理性地定价,那价值投资者自然就无事可做。
这也引出一个必须直面的关键问题:市场真的有效吗?
从我们长期的实践看,很多定价错误的出现,其实并不是因为谁犯了大错,而往往源于两大因素:制度性的限制,以及市场本身的非理性。
大多数投资者更喜欢简单的公司、简单的资产。
他们偏爱成长的叙事,喜欢那种能让人热血沸腾的讲法;他们回避麻烦的情况,比如涉及财务困境、法律诉讼、管理层动荡的企业;他们不喜欢时机不明确、不喜欢流动性差,更不愿意面对“信息不对称”。
于是,大公司、明星公司,哪怕估值已不合理,也更容易获得关注;而那些“麻烦企业”,即便有价值,也容易被市场忽略。
比如,一家被母公司分拆出来的小公司,股价可能被低估;一家没有发出预期红利的公司,可能会被只能持有派息股的机构集体抛售;一只债券被下调到BBB以下后,很多只允许持有“投资级”债券的基金会被迫清仓。
这些抛售行为,并不是基于价值判断,而是制度性限制导致的机械反应。
还有一些错定价,纯粹是人为操作的副产品。
比如年底为了避税卖出,季末为“粉饰报表”清仓,或者某只股票被剔除出指数后,引发被动型基金集体卖出。
这些现象的根源,不是某个具体环节出问题,而是深植于人性与市场结构之中。很难指望它们在短期内就能自动消失。
所以,我们公司的做法一直很明确:专找那些抛售极其仓促、情绪化,甚至毫无逻辑的时刻。
就像巴菲特说的:“如果你在牌桌上还没看出来谁是冤大头,那冤大头就是你。”
在投资里,我们从来不想做那个冤大头。所以我们不会跟那些冷静、理性、信息充分的卖家谈判,而是尽量从被逼无奈、慌不择路、情绪失控的卖方手里买货。
这种逻辑,适用于几乎所有资产类型:债券、房地产、私募股权,甚至公开市场的股票。
早在1934年,“价值投资之父”本杰明·格雷厄姆就提醒过我们:别让市场告诉你该做什么,它不是老师,而是机会的制造者。
市场上那些过度的贪婪和恐慌,总会制造出价格偏差。只要你能保持冷静,就有可能从中找到真正的价值。
过去75年,这条建议让很多价值投资者变得非常富有,不是靠暴富,而是靠在各种市场环境中稳扎稳打、长期积累。
我们公司做了25年该做的事,为客户做正确的事,尽责经营,从不加杠杆,有时还大量持有现金。但即便如此,我们仍常常需要自我解释,因为我们做的事,虽然听起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在当今市场上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当越来越多的人把“投机”当成“投资”,不顾估值地追涨,用上离谱的杠杆,赌“没发生过的事就永远不会发生”,还盲目相信那些把现实过度简化的计算机模型……
我们真正需要承受的,不是市场的波动,而是身边的从众压力。
客户也很现实。在这个“你最近给我赚了多少”的时代,他们想要两全其美:市场涨的时候多赚一点,市场跌的时候一点也不亏。
但谁来告诉他们:这两种愿望,本质上是相互冲突的?而那些承诺你能赚很多钱的人,几乎不可能是能在市场下行时真正守住本金的人。
说到底,股市的故事离不开两个关键词:周期,还有人性。
涨的时候,大家一窝蜂冲进去。看着朋友邻居赚钱,没人愿意落后;唱反调的人很容易被热情的拥趸压下去;杠杆的回报会在短期内放大信心,让人觉得“这事没错”。
然后,时间一久,风向开始变了。最后一批买家冲进场,最后一笔投机的钱也被借出来压上去了,这时候,有人开始卖出,或者被迫割肉。
接下来,反转来得很快。
加杠杆的投资者接到追保证金通知,慌了神;其他人见状,也开始不计代价地砍仓。此时此刻,市场的主旋律从“我要多赚一点”,变成了“我别再亏了”。
投资者始终要记住,最重要的衡量标准不是赚了多少,而是为这些回报承担了多大风险。
归根到底,能不能睡个安稳觉比什么都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