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传》:海鸥与玫瑰

发布时间:2025-11-25 02:20

如果一个人真的是神,那就不需要传记。真正的传记从来不是造神,而是将那些已被神圣化的文学家、艺术家、思想家拉下神坛,还原其为鲜活而真实的人。一个有追求的作者,哪怕是传主的崇拜者,也要尽力克制个人情感上的偏爱,客观地呈现传主的人生轨迹,并褪下其传奇的外衣,显露那些光芒背后的暗斑、天使之中的魔鬼。

唐纳德·雷菲尔德的《契诃夫传》显然做到了这点。契诃夫的文学成就无需多言,文学之外的他也已被封神,以至于到了脸谱化的程度。但在这部传记中,雷菲尔德利用新发现的大量文献(主要是信件),重新定义了契诃夫的形象,披露了他放荡的欲望和人格的瑕疵。毫无疑问,这依然无碍于契诃夫的伟大,也无损于他崇高的人格和纯净的灵魂。去掉了伪饰,我们反而会认为这是一个立体的、鲜活的、复杂的人。

为了做到这一点,雷菲尔德以典型的编年体式写法,全面、详细地讲述了契诃夫的一生,包括他的家庭、情感、写作、交游、爱好等,又将“重点放在他与家人和朋友的关系上,同时也反映出他的一生病史”,以及“从生活角度来剖析他的小说和戏剧,探究它们如何来源于生活,又怎样影响了他的生活”,从而讲述了“一个与疾病纠缠抗争的故事,一个‘约瑟夫和他的兄弟们’的现代圣经故事,甚至是一个唐璜式的悲剧”。但又不止于这些,阅读本身也是一种创造性活动,如何从这些庞杂的文字中为契诃夫的一生爬梳出简明的轮廓,或许可以从他的家庭生活、文学创作、爱情经历等维度展开。

家庭:实质的“长子”

1860年1月29日,契诃夫生于俄罗斯西南部塔甘罗格市的一个小商人之家,家庭成员众多,有两个哥哥、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父亲帕维尔是一个独断专行的大家长,对孩子奉行棍棒教育,动辄拳打脚踢。他不仅是个失败的父亲,还是个失败的商人。生意破产后,为了躲债他于1876年4月逃到了莫斯科,后来家人也都前往莫斯科与父亲团聚,只剩契诃夫一人留在了塔甘罗格。1876年到1879年,契诃夫独自承担生活的重负,这磨炼了他的意志,对于后来的文学创作大有裨益。而且,他并没有荒废学业,完成中学课程后,他顺利考入了莫斯科大学医学院,成为了我们后来所熟悉的契诃夫医生。

契诃夫一家从来与富庶无缘,到了莫斯科生活更是捉襟见肘,只能挤在局促的房子内艰难过活。真正让家庭经济状况得到改善的并非契诃夫所学的医学,而是文学。经过多年拼搏后,他终于可以凭借丰厚的稿酬让家人过上优渥的生活,还购买了属于自己的地产——梅利霍沃庄园,摆脱了居无定所的处境。

契诃夫的两个哥哥亚历山大和科利亚天资聪慧,但生活上糊里糊涂,没有承担起兄长应有的责任——用书中的话来说——他们“都极度缺乏责任感,他们是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事实上,契诃夫才是这个八口之家的“长子”,靠写作供养着家人,维持着家庭的运转。需要承担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哪怕契诃夫写作事业已卓有成就,还是时常为缺钱所困扰,这从近年中文互联网上流传的他的“缺钱语录”可以看出:“天气好极了,钱几乎没有。”“春天十分美好,然而没有钱,真是倒霉。”

契诃夫曾对家中的小猫说:“谁曾想到,厕所里竟也走得出天才!”这无疑是契诃夫对自身命运的自喻,尽管这时他还只是一位初出茅庐的作家。不像莱蒙托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等贵族出身的俄国文豪,契诃夫的祖父曾为农奴,父亲只是一位平庸的商人,他依靠自己的天分和勤奋成为了一位伟大的作家,以“厕所里走出的天才”自况并不夸张。这个成长经历也使得契诃夫始终拥有清醒的平民视角,并对权威有着本能的抵抗、对自由有着天然的向往,这些观念反映在《套中人》《醋栗》《农民》等多部作品中。

契诃夫

文学:转正的“情人”

契诃夫有句广为流传的名言:“医学是我的合法妻子,文学是我的情人。”在他这里,医学似乎分量更重,但越到后来,文学越发重要。也即,契诃夫并不是从小便以文学为志业的,他的文学之路自有其曲折之处,可以这样说,文学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次“出轨”,是转正的“情人”。而正是这位“情人”,给予了他现世的荣耀和永世的不朽。

父母没有多少文化,兄弟姐妹们又挤在一起,契诃夫从小就缺乏金钱和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成为作家似乎是十分困难的事。对于契诃夫成为作家之前的修炼,传记中并未过多交代,除了常规的学校教育,只提到了他经常在塔甘罗格市的图书馆借书阅读,但对于契诃夫文学创作生涯中的重要节点,雷菲尔德并未错过。

1874年,契诃夫“首次尝试写作”,始于为班级杂志所写的一首讽刺四行诗,灵感来源则是隔壁家多愁善感的女学生。到莫斯科求学后,契诃夫为了生活正式开始了大量的创作,在《蜻蜓》杂志上发表的《写给有学问的邻居的信》是他收到的“平生第一份稿件录用通知”,也是“写作生涯中的一个突破口”。发表于1882年的《太太》,是契诃夫“建立文坛声望的首次努力”。尽管在莫斯科的期刊上发表了不少作品,但这个时期的契诃夫显然还不够自信,小说皆署以“安托沙·契洪特”或其他笔名。

从1712年至1918年,圣彼得堡一直都是俄罗斯帝国的首都,契诃夫想要取得成功,必须在这座城市打开局面。经朋友的引荐,契诃夫结识了尼古拉·列伊金,他是彼得堡的期刊《花絮》的主编。契诃夫定期为这家期刊供稿,终于打进了彼得堡文学圈,逐渐崭露头角。1885年12月,尼古拉·列伊金又将契诃夫介绍给彼得堡文学界的著名人物,其中最重要的要数阿列克谢·苏沃林。

苏沃林是俄罗斯当时的报业大亨,也是一位出版商和评论家,其掌舵的《新时代》为俄罗斯发行量最大、最具影响力的报纸之一。两人认识后,苏沃林邀请契诃夫为《新时代》创作稿件,契诃夫欣然应允,很快在上面发表了小说《安灵祭》。值得一提的是,契诃夫这时终于署上了真实姓名。尽管相差26岁,两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展开了长期的合作,契诃夫为苏沃林提供优质的稿件,苏沃林则帮助契诃夫积累了巨大的文学声望,此外还有丰厚的稿酬,帮助他摆脱了经济困顿的状态。

契诃夫出于经济的动机进入写作,而写作让他名利双收,作家的名气也完全盖过了医生的身份。就像他给朋友的信中所说的——“我没有一分钟不想着这个:我必须得写作,我不得不写作。写作、写作、写作。”

传记作者唐纳德·雷菲尔德

爱情:跳来跳去的男人

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契诃夫如此坦承道:“如果不描写女人,我就不知道写什么!”女人不仅在他的多篇小说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现实生活中亦是如此。来到莫斯科后,年轻的契诃夫经常流连于烟花柳巷,又前后拥有不少情人,甚至与多个有夫之妇保持私通关系。在情场上,他无法做到专一,往往同时与多个女性暧昧。

尽管与多名女性纠缠不休,但雷菲尔德又指出了契诃夫的厌女倾向,他将其归咎于叔本华理论的影响,并对此做出了剖析:“1895年,安东·契诃夫的创作高频主题之一就是理想主义者被不道德的女人所摧毁;这其中的根源不仅在于他不再对女人抱有幻想,而且也是受到当时俄罗斯文坛流行的厌女症潜流的影响。对于女人,安东·契诃夫总是反复挑逗,然后无情抛弃。他的兴趣从一个女人转移到另一个女人身上,他并没有花费心思去寻找心目中的理想爱人。其实,安东·契诃夫在这一过程中也历受痛苦的磨砺:每一段亲密关系看起来都是他对追求创造性的个人自由的一个障碍。”

在这么多段亲密关系中——戏仿他的一篇小说——契诃夫可谓一个跳来跳去的男人。而在这些女性中,与丽卡·米济诺娃的情感纠缠无疑最为曲折,两人在长达九年的交往中“历受痛苦的磨砺”。米济诺娃在契诃夫的人生中打上了浓重的烙印,也深刻地影响了他的创作,《海鸥》中妮娜的原型即为这位漂亮的女性。此外,《跳来跳去的女人》《大沃洛嘉和小沃洛嘉》《阿莉阿德娜》《带阁楼的房子》等小说均有米济诺娃的影子。

写作是契诃夫的事业,自由是契诃夫的追求,而婚姻和家庭则会挤压两者的空间。不过契诃夫终究还是选择了结婚,他选择的是奥尔迦·克尼碧尔。克尼碧尔是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员,在《沙皇费奥多尔》的彩排中,契诃夫见到了这位才华横溢的女演员并对她一见钟情。深入交往之后,他认定克尼碧尔才是他理想中的妻子,两人于1901年5月25日结婚。

在生命的最后三年,这段婚姻给契诃夫带来了充实的慰藉,也有持续的烦恼。契诃夫住在雅尔塔的白色别墅,克尼碧尔大部分时间都在千里之外的莫斯科,两人聚少离多,只得靠通信保持联系。在人生最后一段时光,契诃夫一直想要一个孩子,遗憾的是,这个愿望落空了。1904年6月契诃夫与妻子赴德国旅行,7月15日病逝于有“温泉天堂”之称的巴登韦勒镇。他喝了医生递给他的香槟酒,留下了人生最后一句话:“我很长时间没有喝香槟了。”

海鸥与玫瑰

雷菲尔德是把契诃夫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书写的,他舍弃了后世加诸契诃夫身上的明辉,而凸显出了他一生中的弧光。我在阅读这部传记的时候,即便了解了他的那些人格上的不足,依然毫无保留地认为这是一个“全部意义上的人”,他拖着人这具沉重的肉身,实现了灵魂的轻盈和高贵。在我看来,用海鸥与玫瑰来形容契诃夫再合适不过了,他不仅与两者有深刻的渊源,甚至可以说是两者的化身。

《海鸥》是契诃夫的戏剧代表作,也是世界戏剧史上的里程碑之作。在这部戏剧中,海鸥有着多重隐喻,包括纯真的梦想、毁灭的美好、坚韧的重生等,而作为自然界的生灵,海鸥象征着翱翔、超脱、自由,这与契诃夫的精神追求十分契合。玫瑰则是契诃夫最喜爱的花卉,无论是在莫斯科南部的梅利霍沃庄园,还是雅尔塔的白色别墅,他都在花园里种下了种类繁多的玫瑰。契诃夫为世人所熟悉的身份是作家,鲜为人知的是,他还是一位出色的园艺师,曾说过“如果不写小说,自己愿意当一个园艺师”。盛放的玫瑰给人以美好的爱情、浓烈的欲望等感官体验,而玫瑰的凋零又让人联想起易逝与死亡,未尝不是契诃夫命运的指谶。

进一步讲,海鸥代表着文学、理性、道德、精神,玫瑰代表着园艺、情感、自然、生态,在契诃夫的生命中,这两类事物就像契诃夫的双翼,相辅相成,完美融合。雷菲尔德的这部《契诃夫传》,讲述的是一个作家的一生,在他并不漫长的人生中,他来,他见,他征服,成就了俄罗斯文学的又一座高峰。而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个园丁如何在文学的花园里辛勤耕耘;哪怕园丁早已不在了,这座花园仍然鸟语花香、生机盎然,保持着他最纯真、最美好的样子。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 付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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