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梅兰芳在上海》导演手记｜浪潮之间

发布时间：2025-11-20 02:25

文｜总导演戴诚娴

我不懂戏，但不影响我用影像书写梅兰芳，哪怕只是他在上海的经历，足使我一再惊讶。他来上海演出时的一票难求、万人空巷，《申报》日日专栏跟踪报道的《梅讯》，这不就是当年的“超级大明星”、当年的“顶流”吗？也因此，探寻这位中国艺术巨匠、潮流文化“明星”和上海城市文化之间的故事，变得越来越有趣。研究越是深入，我对梅兰芳先生也越是敬佩。

《梅兰芳在上海》海报

我很喜欢梅兰芳先生身上的一种高度的直觉和创新性。1910年代，当他第一次来到上海接触并吸收到很多新鲜事物后，他可以把这一切很快地融入自己的思想血液，创造出自己的新表达，同时建构网络与人传播、互动。1920到1930年代，以梅兰芳为代表的中国戏曲文化，主动寻求海外交流对话。当他去过了日本，去过了美国，去过了苏联，这些当年世界版图中的强国，当他看了世界，在和西方文化的交流中，在与他者比较的坐标里，他体悟到中国的近现代戏曲还是要守住“传统性”和“纯粹性”。于是，回到国内，他更专注传统题材的创作和表演，并且较早地在戏曲艺术界有意识地整理各类戏曲相关的典故。

梅兰芳抵达洛杉矶

在文化传承与创新日益成为时代命题的今天，梅兰芳先生在90多年前便给出了他的答案，他告诉我们，传统的传承并非泥古不化，而是做“移步不换形”的创造性转化；他也启示我们，文化的自信既源于对自身精髓的坚守，也离不开以开放姿态走向世界的勇气。

拍摄采访京剧表演艺术家舒昌玉先生

做纪录片的过程中，时常也会有朋友问我，梅兰芳先生和京剧艺术，离我们的日常生活似乎都有些远了，你在寻求的是什么呢？

我想，这个过程中，最吸引我的是那张巨大的时代网络。我和伙伴们不是孤独地在故纸里翻找，也不是在机房里机械性地拼搭画面，而是在城市各处不同的情绪里，多层次地与世界交往，感受历史的巨变。那个网络是如何运转的？梅兰芳与同时代的各种人之间，有怎样复杂的关系？一个人如何卷入自己的时代，在种种不可能中创造某种可能性，在不可测的危险之下，寻找出一条新的道路？

《梅兰芳的舞台艺术》（1955年）片段剧照

梅兰芳先生这一生经历过太多不同的时代了，从晚清到民国，从抗日战争到新中国解放。正如史学家唐德刚先生在《梅兰芳传稿》的结尾所书：“试一翻梅氏个人的历史，他自十二岁为人侑酒起，他看过多少权贵的兴亡，五十年来北京王的此起彼伏，正和兰芳舞台上的变化初无二致。他参与过活的‘老佛爷’七十万寿的庆贺大典，他也看过死的‘老佛爷’为孙殿英的士兵所尸奸；他看过洪宪皇帝的登基，他也看过袁大太子卖龙袍；他看过汪精卫刺杀摄政王，他也看过汪精卫当汉奸……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五十年间舞台与现实的深切互文，台上做，台下瞧，在时代的巨变中，又岂有人置身戏外？看似幸运的梅兰芳从未离开过激荡的浪潮，而他的人生，正是激荡浪潮之间的一次次选择。而上海，是百川归海处，是风急浪高处，是一次次“浪潮”发生的前沿。从19岁申城亮相，到36岁远渡美利坚，在无数人的记忆里，上海是梅郎星光璀璨的起点；日寇侵华，八年罢演，在梅兰芳心里，上海是退无可退，以命顽守的终点。也因此，梅兰芳在上海的故事，始终是中与西的激荡、攻与守的角力、新与旧的进退，是人生、城市、思潮、时代的多重交响。身处上海，我书写的是梅兰芳，其实也是在解答自己和城市、和时代的关联。

《梅兰芳在上海》剧照

纪录片播出当天，有朋友在社交媒体分享此片时写道：“历史人物之最终风评，在于其主线的抉择与践行。鉴于此，梅氏之于上海，当属文化巨掣之判无疑。”我不禁嘴角莞尔，幸得还有那么多同道伙伴。对于创作者来说，足矣。

谢谢我的研究伙伴和编剧常心睿，和我一起熬过了很长时间的调研与策划；谢谢这部纪录片的摄影指导曹若愚、剪辑师周轶和摄制团队，镜头里的美，功劳主要在他们；谢谢参与制作的设计同仁们，我们用最现代的AI技术手段，展现了我们传统文化中最珍贵的部分记忆；还要谢谢参与拍摄的范梅强老师、田慧老师、林莹老师等等，为纪录片保驾护航的所有专家、曲艺界的老师们。感恩有此机缘，我们诚惶诚恐，用尽以往积淀的审美经验，捧出此作，作为对梅兰芳先生勇于创新、心怀家国精神的一种继承与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