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青铜的激情 | 刘醒龙《听漏》创作谈
原文刊载于《人民日报海外版》2024年7月4日第07版
作者系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副主任、湖北省文联名誉主席刘醒龙
《听漏》
刘醒龙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在我看来,小说,要求写的人和读的人,以轻如鸿毛的策略,处理重于泰山的文本。
2004年,我第一次接触到国宝级青铜重器曾侯乙尊盘,心中即刻闪出一道文学的灵光。10年后的2014年,我以曾侯乙尊盘为素材创作的长篇小说《蟠虺》出版。从《蟠虺》到新近完成的写九鼎七簋的《听漏》(长江文艺出版社),刚好又用了10年。前10年中,曾侯乙尊盘还是“大冷”的模样,陈列在“大热”的曾侯乙编钟旁,少有人问津。后10年中,考古界的几位朋友,轮流出主意,建议我写过“冷”的,再写写“热”的,接下来应该写那赫赫有名的曾侯乙编钟。
2022年秋天,我在汉阳鲁迅书店,遇见时任湖北省博物馆馆长的方勤,听说我在写比当年的曾侯乙尊盘更加冷僻的九鼎七簋,他就从专业角度发问:湖北省博物馆里还有一套完整的九鼎八簋,为何要写残缺不全的九鼎七簋?对此,我不无玩笑地解释说,1966年在湖北京山出土的有史以来第一套完整的9只列鼎,一时间轰动文化界,但在礼制上与其相配的簋,只有7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这缺少的一只簋,是后来因故丢失,还是根本就不曾有过?这与生俱来的悬念,如同历史留下一支神来之笔,只要掌握好,对写作来说不算是事半功倍,至少也能得近水楼台之便。
20年前初见曾侯乙尊盘,令我怦然心动,忽然得到依它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的暗示。依此暗示写成的《蟠虺》在湖北省博物馆举行首发式时,方勤馆长经过再三确认才透露,正好是《蟠虺》付印的那个时间段,考古队员将《蟠虺》中假设的“曾侯丙”发掘出来了。基于这不同寻常的缘分,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提议,何不再写一部“青铜重器之二”。这话在心里搁了两年,一次在家里与孩子们聊起记忆中的听漏工,灵感来了。那是前些年听车载电台说的,在上海市自来水公司有十几位听漏工,每到夜深人静之际,就会手拿一根铁棒,趴在老旧的石库门地面上,聆听地底下自来水管可能出现的漏水声。说完这些,自己就怔住了,随后便告诉孩子们:“青铜重器之二”可以写了。说完,我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在上面敲出“听漏”二字。
自从与家人说了这独一无二的听漏工,孩子们每隔一阵就问,什么时候开始写《听漏》呀?2022年秋天,我终于正式动笔,最开心的不是作为写作者的自己,而是从本科生变成博士生,从中学生变成硕士生的孩子们。多年的积累,使得开头部分进展顺利。到12月中旬,就已经写了近10万字。没想到,疾病的威胁正在逼近,一场大病让我在医院一待就是21天。出院后,在家静养的半年里,与文学相关的一切都被抛得无影无踪,直到2023年夏天,同家人们一道到英山县桃花冲顶上的小岐岭避暑,我才又将电脑打开,继续写作《听漏》。
现实生活虽然不是对文学的唯一恩泽,却是恩泽的最大源泉。
《听漏》中有一句话,“以考古形式发现的东西,如果没有进一步完善人的精神生活,就与挖出来的破铜烂铁没有太大区别。”这句话对以文学名义进行的写作具有同等意义。这话明里是说考古,其实是指包括治病在内的人的一切行为。作为个人大病一场后应当如此,作为社会渡过一场劫难后也应当如此。
秋天,我在位于武汉南郊的房子里独自待了整整4个月,一边写《听漏》,一边打理自家的菜地与花木,直到年末的最后一天,约40万字的初稿大体完成,才回到市中心的住所过冬。从寒冷的程度来判断,元旦前后,才是武汉冬天的起始。无论是在郊区写初稿,还是回到市中心修改第二稿和第三稿,我似乎更惦记自己亲手种下的蔬菜,还有朋友千里迢迢寄来的黑牡丹等花卉。只要一想起它们,哪怕最需要一气呵成的段落,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暂时放下,去到菜地或者花园,小心翼翼地将其伺候好了,才重新捡起丢在键盘上的灵感。
从事写作多年,从青年作家熬成别人嘴里的“老作家”,真正在写作过程中感受到美妙趣味,这还是第一次。从菜园回到书房,或者从书房进到菜园,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之后,我将这种从未有过的反应称之为激情,而且是一种与愤世嫉俗完全不同却更靠谱的激情。
这个冬天实在太厉害,接连两场冻雨,将市中心的大树折断了许多。那些四季常绿的冬青叶片、正在含苞待放的茶花,全部冻成琥珀模样。凝思修改《听漏》时,隔着双层玻璃也能听见,仿佛人间炸裂一样的声响。待起身开门观看,又会轻易地被那些挂在树叶和花苞上水晶吊坠般的冰凌长久地吸引。冰封的街道能够通行后,我立即驾车来到汤逊湖边,看望与《听漏》一起生长的作为食物和风景的植物。一向不畏严寒的菠菜和洪山菜臺等,全被严寒摧残得如同烤烟烟叶。仅仅半个月,所有这些又都恢复了生机。回头想想《听漏》之人,《听漏》之事,居然也与这般景象八九不离十。正如严冬自有与众不同的严冬之美,谁曾料到,那些盗墓丑行会变成《听漏》里的趣话,就像撒在菜地中自然发酵的饼料,臭则臭矣,却成全了正在生长的蔬菜,使其成为烟火人间的美味。
10年前,我的“青铜重器之一”《蟠虺》出版后不久,时逢国庆,方勤馆长突然邀请我到枣阳一处考古发掘现场,用极富诱惑的语气表示,他预感到今天下午那里会挖出重要器物。几小时后,当我们抵达现场时,真的赶上一只青铜鼎刚刚露出鼎耳。经过一番按部就班的操作,一只典型的楚鼎出现在世人面前。方勤馆长用竹签剔去楚鼎底部的一块泥土,随口来了一句:这是实用器。意思是,这是楚鼎的主人用于日常烹饪的器皿。在方勤指点下,我第一次亲眼看见残留在楚鼎上的3000年前的人间烟火,头一回感觉到威严的青铜重器也可以无比亲和。
“一个人如果用自个时代的眼光去看石器时代,用咀嚼山珍海味的牙齿去品鉴原始社会的茹毛饮血,一定是当今地球上最没出息的笨蛋。”写《听漏》时构思的这句话,原本是反着说的,还没动手写出来,我就想明白了,生命的意义不在于苛求别人,重在对自身缺陷的发现与弥补。接下来便自然而然地涌出几句话:“在历史面前,最能体现王者之气的青铜重器非鼎簋莫属。在辉煌的朝代,青铜鼎簋会让这种辉煌更加灿烂。在衰竭的王朝,青铜鼎簋会将这种衰竭衬托得更加残败。”从《蟠虺》到《听漏》,关于“青铜重器”的长篇小说我已经写了两部,差不多70万字,直到写出这几句话来,才对“青铜重器”有了较深的体察。正如自己在经历过2022岁末、2023年初的那场疾病,才对文学创作与垦荒种菜的关系心有所得。那种到死也要显示尊贵,被称为明器的青铜重器,除了随葬于地下再无其他用途,3000年前不是激情的产物,3000年后更是激情的弃物。与青铜重器不只是青铜重器本身一样,小说写到后来,不再是围绕文字打转,也不是用文字与为了吃喝拉撒的事物作半推半就的交换,一定是笔下的文字与自己感知的肉体灵魂产生美妙交融——唯有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融,才可以称之为激情。
人们早已熟知曾侯乙编钟,后来又熟悉了曾侯乙尊盘,藏在博物馆幽深处的九鼎七簋迟早也会被人熟悉,熟悉与不熟悉的青铜重器,面孔看上去无一不是冷冰冰的,实际上,激情才是它们在历史中安身立命的根本。无论是写作者还是别的什么人,能够感受到藏在它们身后的激情是一种幸运。生活之于文学也是如此,可以说激情需要扛起一座大山,也可以说激情能够怀抱一片大海,还可以说一个人的激情纵然达不到面向整个人类,至少也是一个族群一个社会的理性与感性的共振。激情贮存在我们的骨子里,唯有真实可感地承担和行动,激情的能量才有可能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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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漏》|刘醒龙
茅盾文学奖得主刘醒龙长篇新作!解密千年历史的波谲云诡,叩问烟火人间的爱恨沧桑!
|内容简介
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刘醒龙继《蟠虺》后又一部以考古和青铜器为题材的长篇小说。
20世纪60年代出土的青铜重器九鼎七簋,因为缺失一簋而成为考古界的热门课题。“完整的九鼎八簋虽然成了两周时期的文化符号,不完整的九鼎七簋才是两周时期政治文化的集大成者。”如何破解“九鼎七簋”中隐含的先秦文化奥秘,就此成了楚学院同人必须完成的一桩历史使命。围绕这一课题,某省楚学研究院专家学者、民间考古爱好者、听漏工、盗墓贼等各路人马纷纷登场,各显身手,试图揭开这一千古之谜。随着这一谜底的渐渐揭开,往昔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和现今几位人物的传奇神秘身世也展现在读者眼前。历史与当下、世情与人心的真实而复杂的面相也一一呈现。
除了有关“鼎簋”的考古知识性叙事,《听漏》中还讲到了有关“矰矢”“青铜方壶”“竹筒葬”“喝早酒”等多种楚地青铜器具或民情风俗的故事。情节紧张,悬疑感强,也在历史谜底的揭开和情感身世的追溯中,展现了对历史和现实的深刻思辨。
|作者介绍
刘醒龙,湖北团风县人,1956年生于古城黄州。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凤凰琴》《秋风醉了》《大树还小》《挑担茶叶上北京》等。出版有《寂寞歌唱》《痛失》《圣天门口》等长篇小说11部,长篇散文《一滴水有多深》及散文集多部,中短篇小说集约20种。曾获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大奖、中国当代文学学院奖长篇小说大奖等。2011年,长篇小说《天行者》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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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编辑 吴蒙蒙
责任编辑 吴蒙蒙
审 核 阳继波
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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