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私揭秘

发布时间:2024-12-11 08:52


  又一片死黄死黄的枫叶从无风的院墙边落下,和地面沾露的黄叶共同组成一张薄地毯。露秋的空气冷飕飕的,可刘天明胸口像是被火焖一样难受。这株红枫是他从家乡的香山植来,但干燥的南方气候环境始终不适合红枫的正常生长。现在,红枫的厄运又开始转嫁在他身上。
  刘天明昏昏沉沉走出家门,根本无法感知脚步挪移的方位和速度,那该死的72平米的小房子和房里悍妇般的妻子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头无力的困兽。他怀疑自己居然还能忍受长时间和这样的女人同睡一张床上,大抵是因为妻子自然曲卷的披肩长发和几丝漂亮的刘海,那细嫩如鹅黄蛋白的柔滑小脸,还有她亭亭袅袅的标准三围身段以及身段外粉红丝布包装的秀丽婀娜,更重要的是,若没有与懵懂妻子婚前过早的情不自禁,甚至连该死的72平米也只能是南柯一梦。相对于市教育局长的女儿,他只是一穷二白徒有儒雅的教书匠,内心的自卑使他找不出任何充分的理由来要挟她做一个贤惠持家的女人,只能选择逃避,逃避这囚笼般毫无生气可言的所谓的家。
  刘天明恍恍惚惚地荡漾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两只并不敏锐的小眼睛穿过透明的人群滴溜溜地搜寻往日妻子足以让他漫骂一气的越轨行为,然而没有,他好像闯进了一片桃园,眼里全是黄灿灿的透着红晕的桃子,飘散着妻子一般的体香。是伊甸园吗?要不,一定是诱人的温柔乡,他想着,走进了桃园深处。
  “瞎眼啦你?臭流氓!”一位身着桃色毛衣的妙龄女士转过身,摘下棕黑色墨镜,看清刘天明,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挽着一个白西服的矮个子男人悻悻地走开。
  刘天明捂紧被掴红的右脸,才发现自己是无礼地靠在了陌生女人的香肩上。“天下女子一般凶!”他瞥了一眼那女人的线描般的水蛇细腰,心里忿忿地说。一帮街市闲人围着他怪里怪气地笑了一通离开了。他也正要离开,却被一根圆乎乎的大柱子挡住了去路,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了不下千遍,今天似乎显得有些陌生了,他记得柱墙上层叠贴着数张“滋阴壮阳”的广告,今天“壮阳”的字样已经被早上新贴的广告盖过了。对于一些街头小广告,刘天明是不屑一顾的。气闷的今天例外,他凑近水泥柱耸耸鼻梁上的镜架,以学士的派头细心地研究这则新广告:
  隐私揭秘启事
  你想对你所深爱和崇拜的人了解更多吗?
  你想揭开新闻人物鲜为人知的秘闻吗?
  你希望生活中不再有对你敌意的人吗?
  你想尽快侦破棘手的案件吗?
  来吧,充满好奇心和好胜心的朋友,隐私揭秘公司将竭诚为你服务。
  不论科学与否,真伪一试便知。
  地址:市影楼西侧。
  刘天明下意识地摸摸额头是不是发烧了。这年月有人靠出点子开公司,可从来没有卖隐私开公司的,想必是哪个无所事事者的突发奇想吧。但俗话说: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妻子一个月来对她的态度的改变令他相信妻子一定存在不可告人的隐情,市影楼西侧几天前关闭了一家小型照相馆,新开了一间小公司,也不无可能。种种疑虑激起了刘天明几乎虚空的好奇心和作为一个不想受女人牵制的男人的好胜心,他决定了上不明真假的揭秘公司走一趟。
  影楼坐落在繁华的市中心公园东面马路边,是刘天明每日步行去中学的必经之地。影楼西侧弄堂正是昔日小照相馆旧址,馆牌已经被深蓝隶体的“隐私揭秘公司”取代,公司两旁的银杉成了市心公园外唯一的绿色点缀。几个稀稀落落的人左右来回地踱着,偶尔瞅瞅洞开着的大门里的动静,一对对眼神里闪射着狐疑,刘天明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径直走进揭秘公司。
  “先生,欢迎你,谢谢你成为本公司第一位顾客,本公司将免费为你提供揭秘服务。”一位小姐从隔着窗叶的房间里走出来迎接他,领着他走进内间工作室。刘天明注意到公司只有两间房的占地面积,与他的12平米大小一般,公司里除了他和这位小姐找不到第三人。
  “你们经理不在吗?”刘天明在工作室里转了转,看见白漆墙上挂着公司营业职证,上面写着经理的名字:俞玲。
  小姐抱歉地笑笑:“我就是公司的负责人,因为揭秘公司不同于其他公司,所以……”
  “你——俞玲?”刘天明讷讷地说,他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俞小姐:娟秀柔细的淡红碎发,一对长长的睫毛下藏着一双孩子气的大眼睛,青春的瓜子脸泛着童稚的光泽,一身的纯白透射出令人慑服的气质,他终于相信了。
  “刘先生,你想了解谁的隐私?”俞玲问。
  “我妻子。”
  “你妻子是谁?”
  “她叫赵小琳。”刘天明极不情愿地从口中吐出这几个字。
  俞小姐放下手中为他做的工作记录,走到他身边,看他的眼神似曾相识:“我的意思是必须见到她的人,相片也行。”
  刘天明目光淡了下去,像一只蔫了气的皮球。妻子无端的蛮横,他已经没有勇气再面对了,只有了解妻子羞于示人的隐私,才是让妻对自己俯首帖耳的唯一途径。也只有验明隐私揭秘的真伪,他才有信心制服妻突发的野性。
  “俞小姐,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自己的隐私?”他问道。
  “这个,”俞小姐脸上飞出两片红霞,她从复印纸中抽出一张,写下两个挺俊秀的字:屁股。
  自从受够了妻子莫名的气,刘天明不知怎么就觉得屁股上长了一颗硬硬的东西,然后开始发痒,然后化脓,然后坐在凳子上竟像坐在尖石峭壁上般难受。这一难言之隐他甚至对妻子也守口如瓶,更迟迟不敢上医院让外人窥见他受伤的白屁股,免得落人口舌,连一点可怜的儒雅风度也保不住,现在居然被一个于自己风马牛不相及的年轻小姐慧眼识穿,他终于明白俞小姐为什么不请他坐下,公司的椅子全是仿古的硬木制品。
  “绝了!神了!太奇妙了!”刘天明尽量选择夸赞的词语来形容,以掩饰自己因看见“屁股”二字而面部僵化的窘态。
  “俞小姐,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走出揭秘公司,刘天明像吃了一颗定心丸,脸上重现神采飞扬,他相信妻子一定有什么秘密瞒着他。想到这里,他终于露出了男人得意的笑。
  二
  “这里,对,靠近一点,再近一点,就这样,舒服,舒服!”
  刘天明倒在床上享受着妻子给他作全身按摩的温存,一阵喧嚣的争辩声像两只黄蜂冲入耳朵里。“原来是个梦。”他一骨碌跳下床,拉开橙色窗帘,初秋的太阳光迅速地从窗口射向还暖乎乎的被窝,枫树下的阴影斑斑点点,两个约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为某一个明星的隐私问题展开了一场没有硝烟的舌战:
  “曾思思一定是和后台老板有什么暧昧关系,才被包装出名的。”
  “不许你侮辱我的偶像,你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你胡说!”
  “你才胡说呢。”
  ……
  她们还是两个正值人生转折期的花季少女。
  “人哪!”刘天明挂上窗帘,惋惜地摇摇头。妻仍未回家,他重新钻进被窝,养足精神以应付妻满口的厉斥。
  刘天明与妻子的相恋是在绿树荫荫,芳草萋萋的师大校园。那是一个可以被罗曼蒂克的爱情感动得死去活来的年月。妻和他同属分配紧张的数学系。刘天明的课业成绩优秀,妻也不下于他。为了追求这位志同道合的亲密伴侣,也为了能在这大城市安身立业,他绞尽脑汁炮制和演绎过许许多多关于荣誉和浪漫的故事,妻被他轻而易举地“俘获”了。
  “天明,不管你以后怎么样,我这一生跟定你了。”还不是妻的妻说。随着年龄如竹节般节节增高,大学时代的豪言壮语和海誓山盟已经被繁复如杂絮的教学任务、教研成果无情地剥夺了。毕业分配时,刘天明被分配在市重点中学,妻的单位在市教育局,这对于身为教育局长的岳父并不是一件难事。在这五年来,刘天明虽然带出了两届优秀的毕业生,教学之余还凭自学考取了研究生,却因为不愿再凭借岳父的关系,只能一直做一个普通的小教员。职位与妻子相比的悬殊使他在家中越发显得软弱无能。
  “刘天明,快起来,该做午饭了。”刚下班的妻对着他的耳朵老虎般咆哮着。
  “哦。”刘天明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惊醒过来,条件反射地掀开厚实保暖的真丝绣凤纯棉被。妻脱下深蓝外衣,晾在大衣架上,把一些工作文件放进化妆台的抽屉里,全屏数码正在显示“国脚申花”像他一样提不起精神的与韩国的对抗赛。刘天明想关掉电视,妻没让,侧身坐着用遥控器把电视调至市电视台的《社会调查》节目。身为市里较高层知识分子,妻每天不间断地关注全市的发展变化,饥不择食地吸收社会新生事物。《社会调查》摄制组正在对隐私揭秘公司作现场报道。刘天明猛地记起了什么,他匆忙披上衣服,翻开衣柜,找出一张五年前的结婚照片,头也不回地奔出家门。
  “喂,你去哪里?快回来!”
  妻的大声叫唤已经不能和他哒哒的脚步声相和了。
  市中心公园外的路面上,所有的汽车像同时缺油般熄火了,交通严重受阻,隐私揭秘公司也被众多有聊和无聊的市民包围得水泄不通。刘天明顾不得教师的斯文形象,挥动男人有力的手腕,拨开一堵人墙,以近乎蜗牛的速度挤进了揭秘公司。
  俞小姐正在接受《社会调查》记者的专访。
  “刘先生,你来得正好,能不能帮我为顾客作个记录?”摄像师瞄好焦准将镜头对着他和俞小姐。第一次面对示众的媒介,刘天明内心的紧张急遽提高到喉咙口,他忘记了自己该说什么,只是顺从地听任俞小姐的安排,端坐在正厅业务处为每一个等候揭秘者登记存档。
  第一个要求登记的正是刘天明在卧室窗口见过的两个女孩子。她们因为争辩女明星的成名是否光明而没有结论,才来揭秘公司寻求答案;其间《娱乐星报》也派记者来打听歌星曾思思不为人知的圈内秘闻。一位忧心忡忡的母亲拿着正在读初一的孩子童稚的照片来询问孩子在学校有没有逃学和早恋现象。邻居张老师的儿子小白也在这群似闲非闲的人流中窜动。小白明天就要完成人生最大的转折——结婚了。
  “刘老师,这么巧,你也在呀?记得明天可要多喝几杯哟!”小白告诉刘天明自己是乘家人为他张罗婚事,偷偷跑来确定女朋友是不是**的。
  “现在的孩子……”刘天明被这些奇怪的揭秘要求弄得哭笑不得。
  人群中忽然让开了一条路,一队身着制服头顶军徽的公安拉长严肃的脸向刘天明走来。刘天明眼睛直呆呆地盯着他们,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这些公安的此行对揭秘公司是福是祸,会不会祸及不知内情的无辜的他,成为揭秘公司的陪葬品。领头的公安制服颜色较深,肩上扛着两条标志身份的红杠,刘天明断定他是这队公安的头头。制服公安走到登记处,从夹着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大叠不同的人的照片,摊在桌上,语气十分铿锵地说:“上周晚华美金饰店失窃严重,请帮我们查查这些嫌疑人中谁是真正的罪犯。”
  刘天明终于轻松地“嘘”了口气。
  “刘先生,噢,应该叫你刘老师吧,谢谢你。”俞小姐送走了为她宣传的权威节目摄制组,和刘天明握了握手。
  “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师?”刘天明迷惑不解地问。
  “对不起,我是不会回答这类问题的。”俞小姐拿过他放在桌边的相片:“你的妻子很漂亮,你想了解她哪方面的隐私?”
  “我只能告诉你,她不想再同你继续这段感情,她想和你离婚。”
  “离婚?”
  刘天明握笔的手震动了一下,钢笔顺着桌面的斜势“啪”地滚在地上,而后静止。
  三
  刘天明拖着步子踏进家门,像拖着两只沉重的铅球。“离婚”,这对他本该是一种解脱,为什么会有莫名的钻心的痛呢?他想不通,也不敢想,茫茫然端立在门口。桌上摆放着三个热腾腾冒着气的鲜菜。
  “天明,是你吗?等我做完最后一道紫菜汤,就可以开饭了。”妻子清丽婉转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又是梦吗?刘天掐了自己薄薄的脸皮,生疼,是真的。
  妻端出冒着热气的清汤,摆在三角形的正中,把刘天明“安置”在一张软垫椅子上,解下腰间的绿色围裙,给他盛上香喷喷的精米饭,夹了一块他最爱吃的香辣葱油蛋放进他碗里,这些与刘天明预想到回家时的情景大相径庭,他不敢相信他的所见。医学上有过关于垂危前回光返照的现象,莫非这就是离婚的前兆、最后的晚餐?刘天明忽然有一种借酒浇愁一醉方休的冲动。只有酒后的迷朦才是最真切可信的,他情愿一直生活在这亦真亦幻的醉梦中。
  “有酒喝吗?”
  “你放心,我已经准备好了你最爱喝的‘一品红’。”
  妻的温柔细润的声音像在遥不可及的天边旋转着,旋转着……
  刘天明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朦胧的时候他似乎觉得有人靠睡在床沿,压着他的手臂,现在手臂仍有点酸。床垫上来沾染了大片呕吐后的脏迹。妻煮好了早餐,从大衣柜里抱出一床套装真丝被褥。长条皮垫沙发上摆放了一套盒装新式景泰兰茶具,还有一只象征吉祥的长耳玩具兔。
  “你搬出这些东西做什么?”
  “彩礼呀。”妻把被褥放在景泰兰茶具上:“你忘了,今天是邻居家小白大喜的日子,我们也应该表示表示嘛。”
  妻露出近一月来从未有过的笑,这勉强的笑却像一枚针一样深深刺痛了他。
  同小白恋爱了三年的女友在结婚当天拒绝了他,理由令小白一家费解而无奈:女友以同样的方式知道小白曾经向揭秘公司询问她是否是**。小白后悔莫及,把自己一个人锁在空荡荡的新房里,不敢见客。本该热闹的婚礼因为新娘的缺席不欢而散。
  “真可惜,好好的一对……”刘天明若有所思地叹息。
  “我说呀,小白这叫活该,谁让他这么封建。”
  “哼,现在也该是我们作个了结的时候了。”刘天明硬生生地冷笑着。
  “什么了结?”妻子漂亮的大眼睛流露出迷惑的神情。
  刘天明咽下含在口里的唾沫:“离婚啊?这不是你天天都盼望的吗?”
  “我,我没有……”妻的身子突然簌簌地发抖,牙齿磕响着,说话已语无伦次了。
  “我晓得你们女人不好开口,就算是我要求离婚的。你该满意了吗?我这就去取办理手续的证件。”
  刘天明冲进书房,拉开抽屉,翻乱了大大小小的红蓝本本,妻怔了片刻,也冲了进去,紧紧地扳住他的手。
  “刘天明,你给我住手!”妻的激动使她付出了几行委屈而富有真情的晶莹的眼泪,“是,我是想过要和你离婚,那是因为我,我得了不育症。”
  “不育症?”
  “我知道你很喜欢孩子,我也很想为你生一个可爱的孩子,可一个月前我到医院里检查,大夫说我得了不育症,不能再生育了,我知道,没有子女的家庭不算是个完整的家庭,我不想耽误你,可我又怕告诉你,所以才......”
  “所以你情愿自己难过,也要违心地制造我和你离婚的理由?”刘天明终于明白了妻子这一个月来的苦衷,他捧着她的腮,轻轻拭去妻子凝留在脸庞的泪痕,紧紧地拥着妻因噎而颤抖的纤弱的身子,“你真傻,为什么不早说,你让我到哪里再找一个你这样好的女人?”
  妻笑了,笑容像一朵灿烂的带露的花。
  四
  市公安局在隐私公司的协助下,迅速抓获了华美金饰的盗窃犯,这一消息在市电视台新闻播报过后,公安局数天来超负荷工作,每天要接待一大批不请自来要求宽大处理的各类罪犯,公安局为此代表全市人民特意送给揭秘公司一面鲜红的锦旗,称赞俞玲小姐是“良知天使”。
  院墙内的红枫再没有黄叶的飘零,刘天明第一次认真打扫着忽略了几天的门前小院。
  “天明,快进来看,揭秘公司被告了,明天就上法庭。”妻在屋里隔窗向他喊道。
  刘天明飞跑进房间,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社会调查》重拳出击,争得在法庭作现场追踪报道的权利。
  “天明,你猜她们两个谁能赢这场官司?”妻斜着头靠在他宽肩上。
  “我相信揭秘公司一定会赢。”
  曾思思曾是刘天明班里女学生盲目崇拜的偶像,他为此常常注意曾思思在电视上的演出,可无论从音色、音质,还是演唱风格来看,她也只能排在三流歌手之列,虽然他对音乐只有一知半解,但揭秘公司在《娱乐星报》中对曾思思真实内情的批露证实了他的猜测。
  “可揭秘公司侵犯了曾思思的隐私,俞玲是犯法了呀。”
  “不是很多单位和家庭因揭秘公司受益了吗?”刘天明反驳说。
  “我知道俞玲小姐是你的朋友,你才护着她。”妻噜起嘴嗔怪地笑着,“哼,我在电视里都看见了。”
  “原来你在吃俞小姐的醋。”刘天明指着妻子小巧的鼻子说。
  “才不呢,酒后吐真言,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让你容不下别的女人,天明,我想再听一遍你那天对我说的话,你说嘛。”
  “我有吗?我说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你真坏,你说你爱我,你离不开……”
  严肃的法庭现场聚集了全市各家媒体的记者,谁都想尽早知道在这场激烈舌辩的角逐中鳌头的最终归属。作为隐私揭秘公司第一个受益家庭,刘天明和妻子早早地坐在听审席上,期待着最公正的审判。曾思思和她的油头粉面的经纪人新丽声像公司经理在原告的席位正襟危坐,傲慢地斜视着被迫坐在被告席的俞玲。声像公司高薪聘请了全市最知名的大律师陈东先生,陈先生曾经受理过十数次大小的官司,都以最后的胜诉告终,没有谁敢再与他在法庭上相抗衡。俞玲小姐没有请律师,她从包里掏出一张美国哈佛大学授予的律师资格证书,向法官申请作自己的辩护律师,法庭经过协商后应允了。刘天明也被她的双重身份惊呆了:“她究竟是谁?”
  陈律师昂着头发稀少的脑袋,以从未败诉的姿态,走近被告席。
  “我请问被告,噢不,应该尊敬地称你俞小姐,俞律师,是吧?我知道,你在美国所接触的是资本主义的法律,大概还不了解我们最新颁布的《人权法》吧?根据《人权法》的第78条明确规定:公民的隐私权不容侵犯。而你创办了隐私揭秘公司,却是对我们每个公民的人身权利的最大侮辱。再者,你向《娱乐星报》记者提供的所谓秘闻,给我的当事人曾思思小姐的的声誉造成了极大的损害,在此,我肯请法官对隐私揭秘公司给予法律的制裁,以还我当事人的清白。”
  审判长点点头,大约肯定了陈律师言词的法律依据,刘天明手心里冒出了冷汗。
  俞小姐飒爽地站起身,微笑地面对听审席,刘天明感觉这微笑亲切可人。
  “谢谢大家,首先,我要借现场的这些媒体来感谢公安局赠予我‘良知天使’的称谓。人之初,性本善。每个人都有他性善的一面,作为大家心中的‘良知天使’,我的职责就是唤醒失足者未泯的良知,只要真心改过,一切都不会太晚。人无完人,每个人心里都潜藏着某些污点,只是多少不同而已。隐藏的污点我们很难清除,只有将它暴露,才能全部洗清,难道这些潜在于人性中的污点就是你们所要保护的隐私,难道隐匿这些污点就是真的维护人权吗?没有公正公平的社会秩序作保障,我们还能坐在这里谈所谓的人权吗?”
  “我想,作为一名拥有众多歌迷朋友的曾思思小姐,你应该对得起你的歌迷们,唱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歌,一个女人的青春终究是短暂的,最重要是提高自身的艺术修养,这样的美才能经久不衰,我相信,虽然你现在受了一点点损失,只要你潜心研究声乐唱法,你的歌迷朋友一定会再次拥护你。”
  曾思思斜着眼偷窥俞小姐,俞小姐的青春光环和她自己渺小而短暂的昙花般的风光美丽已形成鲜明的对比,深深地印刻在她的心里。
  “对不起,法官,我想在这里揭露陈律师的丑行应该不会影响本案的审理吧。我知道律师的高明足以使这清正廉明的法院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因为他的巧言令色、深谙法律,对法律的缝隙无孔不入,多少本不该有的钱财被陈律师饱收私囊……”
  “我反对,法官,根据法律规定......”
  陈东律师笔挺西服的衣袂激动地左右摆动,他还想反驳什么。
  “天明,你说俞小姐讲的是真的吗?真看不出,陈律师这么衣冠楚楚的......”妻扯着刘天明的衣角轻声地说。
  法院两旁八字形座的陪审员和记录员及听审的所有人都是一阵无意识的哗然,“悉悉簌簌”地像夏夜的蛐蛐,法官也倒嘘了一口气,他下意识地把蓝色徽帽脱下又戴上,尽量找回自己作为最高长官的威严。
  “被告,请注意你的措词,你可知道,法庭是讲证据的,不能凭空编造。”
  “谢谢法官的提醒,我当然明白。”俞玲坦然地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取出一叠东西,社会调查为你做了个漂亮的特写,“今天,我是有备而来,这些就是我为陈大律师准备的一部份记录材料,我相信陈东律师一定不乐意看到这些,因为这就是他所谓的隐私,也是他所极力维护的自己的‘人权’。”
  俞玲把收集好的证据庄重地呈交给法官,法院里一片死一般的静寂。刘天明摒住急促的呼吸,静静地注视着法官表情的微妙变化。审判长仔仔细细地审阅过后,皱紧眉头,脸色阴森下沉,无奈地摇摇头,把证据材料交给陪审员观阅,陈东律师摸摸额头不知何时冒出的冷汗,双眼晕眩,身体瘫软地倒在律师席上。
  法院陪审员一致裁决,驳回曾思思及其经纪人对俞玲小姐的控诉,隐私揭秘公司继续存在。法庭的一角突然传出几声掌鸣,而后掌声逐渐扩散开来,越来越浑然,不绝如缕,回荡在法庭内外……
  五
  秋气渐深,太阳像一个羞答答地蒙着盖头的姑娘,照射在身上,煦暖得很,门前院墙内的枫树张开一片片草红的叶子,向主人刘天明展示着它依然青春劲健的生命力。
  随着这场全市史无前例一部分,对它的好奇和新鲜像一颗石子坠入水面后的涟漪,慢慢消逝了。然而更大的难以预料却像春夏的青草,越长越疯:一大批市级中老年中层干部相继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宣布离休,并以不同的方式向市老幼贫弱慈善基金委员会组织捐款以示爱心。
  一年一度的慈善募捐活动将于明天在市中心露天广场举行。
  刘天明在厨房的家用瓷制水池边帮妻子洗菜,眼里心里一直暂留着电视新闻短讯的镜头。铜质水龙头里奔泻而下的清水直冲向白菜肉的叶杆,水花反溅在他的脸上。
  “小琳,你说我们今年应该捐多少钱呢?”刘天明心里一直在思量着慈善募捐,他没有转过身,平淡地问妻子。每年的慈善活动,刘天明少不了捐出自己近半个月的工资,他已经把这当成自己份内之事,虽然里面也有妻子的一番心意,但在教师级别的工薪阶层,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
  “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刘天明慌乱地搀着妻子走到水池边,妻子想呕吐,却怎么也吐不出,刘天明在妻子身上轻轻地捶着,“你好点了吗?”
  “我没事,这几天都是这样,过一会儿就好了。”妻娇嗔地说,“天明,我想吃话梅。”
  妻子一向沾不得一点酸味,可今天却要吃酸话梅。
  刘天明郑重其事地说:“不行,明天我得陪你上医院检查检查。”
  “可明天是慈善募捐活动日呀,对了,我昨天到爸爸家里,爸提前退休了,把教育局长的位子让贤给局里最年轻的副局长。他准备为慈善活动捐款一万元,说是要把前几年欠市民的情全补上,我们也不能太寒碜了。”
  “那我们就捐一千吧,庆贺我们的感情和好如初。”刘天明环抱着背对他的妻子的细腰,妻的发丝在他的唇边摩娑着。
  “你作主吧。”妻幸福地背靠在刘天明敦实温和的怀里。
  “可你不舒服。”
  “明天我一个人去医院,你放心,我没事的。”
  双休日的天空明朗得如同一面不掺任何杂质的翡翠圆镜,漫布的云层也躲进它该去的地方,只有太阳孤零零、羞答答地亮着,似乎想掩盖住面部羞于见人的隐私。“不就是长了几颗太阳黑子吗?”刘天明为自己揭露了太阳的隐私而暗自高兴。他小心翼翼地揣着红纸袋里包好的一千元钱,走进露天广场的募捐队列,广场的队列像一条蜿蜒欲飞的灵蛇,队列尽头在广场中心的亭子。
  刘天明随队列的前进一步一步向爱心亭靠近,心灵的脚步似乎也在迈向崇高与可敬。募捐箱很普通,刘天明走到箱子边,拆开精心包好的崭新的十张100元,塞进沉重的箱子。钞票在箱口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离开募捐箱时,他回望了一眼,箱子分明地闪着金光,他明白,一定是箱子里的一颗颗爱心在闪闪烁烁。
  刘天明走进爱心亭登记募捐的金额,偶然发现登记本上一排写着“隐私揭秘公司5000元”,公司的名字分明地被红笔线条框住,难道?刘天明忆起隐私公司在广告传单上的最后一句:“欲知从速,逾月无效。”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他恍然大悟出什么,飞快地跑向市影楼。
  市影楼恢复了往日的平衡,曾经制造过种种奇迹的俞玲小姐和隐私揭秘公司悄然消逝,杳无踪影,就像一个遥远的斯克芬斯之迷,一直困绕着刘天明。只有两株葱翠繁茂的长青银杉,左右护卫着空空如也的待租商房。刘天明怅然了,一丝失落的酸楚伴着入秋的凉意飘入他无底的黑洞般的心里。
  “天明,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妻子欢欣雀跃地从房里跑出来扑向怅惘无状的丈夫。
  “什么好消息?你又升职了?”刘天明接住妻子“飞”来的身子。
  “是你升职了。你们学校原来的数学教研组长特意推荐你取代他的职位,这是校长派人专程送来的聘任书。”
  妻把烫金字的聘任书递给他,他没有显出兴奋的样子,而是关切地摸摸妻子的额头问:“你有没有去医院,医生怎么说?”
  “瞧你紧张兮兮的。”妻子凑近刘天明的耳朵,轻声地说,“我有了。”
  妻子嘤嘤翁翁的声音只让刘天明感觉耳朵痒痒的。他揉揉耳根:“你有什么啦?这么开心。”
  “傻瓜,你就要当爸爸了,现在已经两个月了。”妻子骄傲的脸紧贴在刘天明的胸口,一滴滚烫的眼泪渗进了他胸前的衣服里。
  “我要当爸爸了?怎么会?”刘天明还记得妻子得了不育症,但妻从心里满溢的幸福感已不容他不相信妻的话了。
  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是给妻子的。
  “赵小琳同志:
  让我真心地向你道一声:对不起!
  我就是一个月前诊断你得了不育症的医生,是我欺骗了你,恳请你能原谅我,身为一名医生,最基本的医德是不应该将个人感情的好恶带入工作中的,我因为利用工作做违背医生道德的报复和行为,使我受到良知的严厉谴责。虽然我不能原谅教育局长对我儿子造成的遗憾,但我却不应该将怨仇发池在他女儿身上。更何况离休的他已经弥补了自己的过失,而医生的失职却是永远也弥补不了的。我仅存的一点良知已经不允许我再从事医生的职业了。
  再次希求得到你的原谅!
  无颜人敬上。
  妻拿着这封不知名的短信,眨着诧异的眼睛,迷惑不解地问:“天明,我爸到底做了什么对不住别人的事?”
  “别想太多了,总之,爸最后的选择是对的。”刘天明的话深奥得像一部哥德巴赫猜想,“你看,没有杂质的天空多美呀。”
  妻沿着刘天明所指的方向向窗外望去:天空,清澄如玉,一碧万顷,偶尔飞来几只鸟,追逐着,嬉戏着,栖息在院墙内的红枫树上,互相倾诉着心底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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