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艺术鉴赏史的《在斯万家那边》

《在斯万家那边》是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1871-1922）的《追忆似水年华》（共七部）的第一部。

自1901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发以来，截至2024年，法国是作家获奖次数最多的国家，共16次。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苏利·普吕多姆也是法国作家,最近一次则是2022年的安妮·埃尔诺。尽管马塞尔·普鲁斯特被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但是，他却没能进入这16人名单。

这，多少有些让人唏嘘。

由此，也作为一种“追忆”，《在斯万家那边》（李恒基、徐继曾译，下简称《斯万家》）是部小说，笔者却在其中看到了文艺百科全书式的景观，或者说可以从艺术鉴赏史的角度来欣赏它。

译林出版社，上、中、下三卷，2008年。作者书架上的《 追忆逝水年华》。

更富质感的艺术史

作为迄今为止全世界最长的小说，据说《追忆似水年华》的法语原版共有十五卷5000页，汉语译本共三卷七部小说，汉字有240万字，页数是惊人的2259页（译林出版社，2008年）。就我的读书经历来看，恐怕再没有比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这部小说长的了！无论巴黎还是外省、无论城市还是乡间、无论上流社会还是底层平民，小说以“我”为主视角、以“意识流”为叙事手法，把虚构、非虚构，以及类似哲学论文、史学论文、艺术史、艺术鉴赏等统统混搭于一体，天马行空、光怪陆离、五光十色，让世界喜欢小说的人们在一场似乎永远都不会散去的盛宴里，饕餮朵颐。就文学艺术史及其鉴赏一门，《斯万家》里能读到的，在我看来就要比任何一部专门的艺术史更富质感、更精彩或更丰富。因为，这些艺术百科书般的场景，不是孤立的没有生机的词条，而是全部置身于书中“我”的经历和直接感受之中。

《斯万家》里所涉及的文学和艺术史及其鉴赏，几可叹为观止。就我粗粗统计，诗人、小说家、戏剧家计有20人，画家计有21人，音乐家计有13人，另科学家、哲学家、史学家计有26人。众多的文学艺术名人进入到《斯万家》，虽然对于普鲁斯特来说，有些炫耀，正如法国杰出的传记作家莫罗亚所说“我们时代没有任何作家比他更有学问，更为懂行”。但是，这些置身于活着的“我”的视角里的文艺百科，鲜艳透明，活灵活现。

绘画。从小说所引的画家和画作来看，几乎就是一部欧洲的文艺复兴绘画史。最早涉及乔托。乔托（1266-1337），作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刻家、画家和建筑师，一般被认为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开创者，被誉为“欧洲绘画之父”。《追忆》一书里，不止一次提及乔托和乔托的名画，譬如多次提到乔托的“慈悲图”以及与“慈悲图”相关的现世人间景象。文艺复兴时代的另一位画家波提切利（1445-1510）可能是普氏最喜欢的画家之一。除了多次提及波提切利外，还对如何理解、如何欣赏他的画作如“波提切利的《春》、《美丽的伐娜》、《维纳斯的诞生》”表示那就必须“研究15世纪佛罗伦萨的资料”。这完全是一个艺术史家具备专业素质和审美能力之后的心得。最晚提到的是法国画家居斯塔夫·莫罗（1826-1898），莫罗除了是一位极有成就的象征主义画家外，他还有两个学生更有名，一位是宗教画家乔治·鲁奥（1871-1958），另一位则是鼎鼎大名的野兽派先驱亨利·马蒂斯（1869-1954）。而这两位画家，与普鲁斯特是同一时代的人。

文学。除古希腊、古罗马的经典作家作品经常在书中亮相外，《追忆似水年华》几乎包罗了法国从十七世纪到二十世纪初期最重要的作家。在这些作家里，看得出，普氏最喜欢的剧作家是拉辛，最喜欢的诗人是波德莱尔，最喜欢的小说家是雨果。作为法国戏剧三杰（高乃依、莫里哀、拉辛）之一的拉辛（1639-1699），是一位集法国十七世纪戏剧大成的剧作家，是一位在法国人看来可以与莎士比亚比肩的人。不仅在《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部《斯万家》里经常被提及，拉辛及其剧作在后来的几部里也经常出现。不知怎么的，普氏对拉辛如此深爱，却对拉辛的前辈高乃依（1606-1684）有所讥谕。譬如《斯万家》里就有拿高乃依剧作里的事件开玩笑的描写。

音乐。普氏不仅博学，还是文学艺术领域罕见的天才鉴赏家。《斯万家》中，音乐几乎涉及文艺复兴之后的十八至十九世纪整个欧洲大陆的音乐家和音乐作品。从莫扎特到贝多芬，从贝多芬到瓦格纳，从欧洲的古典音乐家到与作家同时代的各国钢琴家等。而且不仅是涉及，不同于一般的蜻蜓点水，普氏的音乐素养之高，定与当时的一些音乐家不分伯仲，其痴迷几乎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与作家的身世有关）。书中有这么一桥段：一个用钢琴和小提琴演奏的一个乐句（不知指的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还是指瓦格纳的歌剧《歌唱大师》），普鲁斯特用了整整四页（汉译）来谈自己的感受。而这四页的欣赏文字，几乎句句美轮美奂。请允许我抄上几段：

——那乐句再奏一遍以后，他竭力想弄清这乐句是怎样像一股清香、一次搂抱那样迷惑他、缠绕他的，他终于意识到那个收缩了的、冷冰冰的甘美之感得之于组成这乐句的那五个间距很小而其中两个又不断重复的音符；

——在他回忆之中的钢琴的乐声就越发歪曲他观察与音乐有关的事物的观点，而且展现在音乐家面前的天地并不是仅有七个音符的可怜的键盘，而是一个无限宽广的键盘，几乎还完全未为人所知，只是星星点点地散布着千千万万表现温柔、激情、勇气和安谧的琴键，中间被层层从未被我们探索过的黑暗所阻隔；这些琴键彼此之间有天地之别，只为少数伟大的艺术家所发现；他们在我们心灵深处唤醒了跟他们发现的主题相应的情感，告诉我们，在我们原以为空无一物的心灵这个未被探索，令人望而生畏的黑暗中却蕴藏着何等丰富多彩的宝藏而未为我们所知；

——当这乐句从他身边飘然而过，轻盈、安神，像鲜花的清香那样悄悄私语，倾心相诉……他也在乐句的微笑中，在它清澈的促人醒悟的声调中窥出了痛苦的苗头，而他今天从中觅得的却几乎是高高兴兴的听天由命的甘美。

时尚。《斯万家》不仅对经典“如醉如痴”，对时尚的艺术和流行文化，普氏也不厌其烦地给予叙述与描写。譬如书中一女主角奥黛特就爱看当时流行的话剧《黄玉王后》、《塞尔施·巴尼娜》、小仲马的《弗朗西伊翁》等，去听著名指挥家指挥的乐队演奏的《玫瑰圆舞曲》等。甚至一些不入流的却得贵族喜欢的专写社交生活的诗人如博雷利子爵也都进入到普氏的小说场景中来。为什么会这样？普氏写道：“我们所爱好的对象本身并没有什么绝对的价值，一切都依时代、阶级而异，都是一时的风尚，最庸俗的风尚也不比被认为是最高贵的风尚价值小些。”法国自十八世纪始，一直是欧洲文化的中心。但随着旧制度的衰落与宗教世俗化的双重夹击，《法国文化史》第三部（安东尼·德·巴克等著，朱静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第三章指出，这一时代，法国的传统魅力，已经出现“危机”，而寻找解救危机的是“自由精神”，以及由自由精神建构的“自由实体”。于此，我们会在《斯万家》小说叙事里看到普氏关于文学艺术史的过去、现状、变化以及有可能的将来的鉴赏、评述与这些鉴赏过程中的小说人物的精神世界和人物关系。以文学艺术和文学艺术史及其鉴赏作为小说叙事和人物塑造的平台，这是《斯万家》最显著的特质，这种叙事的框架与技巧，是小说史上极为罕见的甚至是独一无二的，也是这部小说的非凡艺术成就之一，同时还是普氏自由精神通过文学艺术鉴赏的显现与表达。

1895年的普鲁斯特

出版趣闻：历史爱开玩笑

1954年，法国伽里玛出版社出版整套《追忆似水年华》时，由当时最负盛名的传记作家和评论家安德烈·莫罗亚（1885-1967）作序。《序》的第一句是这样写的：“对于1900年到1950年这一历史时期而言，没有比《追忆似水年华》更值得纪念的长篇小说杰作了。”美国著名作家、《大英百科全书》编委会成员克里夫顿·费迪曼在他那部在英语世界有极高影响的《一生的读书计划》一书里，是这样介绍《追忆》的：“这是到目前为止写得最长的第一流小说。”《一生的读书计划》里的小说推荐，一共推荐了33位作家的44部作品（狄更斯有7部），法国有7部作品，《追忆》也在其中。

不过，历史爱开玩笑。与许多艺术大家及其作品的命运十分相似，《追忆似水年华》的出版印行，一开始并不像后来大红大紫。《追忆》皇皇七大部，大约在1914年就基本完成，但在普鲁斯特去世多年后的1954年，伽里玛出版社才在“七星文库”丛书以评注本的方式出齐全套。

这不是一部一看就能读懂的书。正如《一生的读书计划》一书里所说：《追忆》一书“优点虽多，难处也不少”。要读完240万字的《追忆似水年华》，也许就是“难处”之一吧。不过，我们知道，文字的长度，是长篇小说的重要标志之一，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等都是法国文学丰厚的标识。但论其长度与丰厚，之前之后的任何一部法国小说都不能与《追忆似水年华》颉颃。

最负盛名也最悠久的读书杂志，法国的《读书》在1984年发起过一个在全欧洲投票遴选“欧洲十大作家”的活动。活动评选出来了“欧洲十大作家”，其排名是：1、莎士比亚（英国）；2、歌德（德国）；3、但丁（意大利）；4、塞万提斯（西班牙）；5、卡夫卡（捷克）；6、普鲁斯特（法国）；7、托马斯·曼（德国）；8、莫里哀（法国）；9、乔伊斯（爱尔兰）；10、狄更斯（英国）。在发起这个活动始，普氏在法国作家的候选名目里排名第一。

1913年，普鲁斯特已经写完《追忆似水年华》的前三部。《斯万家》寄出随即被退，退稿的理由是：“或许我头脑有些迟钝，但是我真的无法理解一位先生居然花费三十页的篇幅去描写入睡前在床上的辗转反侧。” 1913年年末，《在斯万家那边》由作者自费出版。第七部《重现的时光》到了1927年才出版。

从1927年到2025年，这一晃便过去了近百年。

时光老去，经典长存。（2025.5.18国际博物馆日改订于叙州田坝）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 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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