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圈”究竟是个什么圈?
“饭圈”一词出自网络用语,是粉丝群体的称谓,也是粉丝的集合地。相关数据显示,2020年中国偶像市场规模将超过1000亿,其中由粉丝情感化消费带来的收入约为500亿。但近年来,随着娱乐产业的不断发展,兼之社交媒体的推波助澜,关于无底线追星、“饭圈”互撕的负面新闻不断进入公共视野。
“饭圈”的形成是时代、技术和产业发展的结果。凡事都有两面性,“饭圈”群体的动员能力、组织能力极强,尤其在一些公共事件中,在涉及国家利益等核心问题上,能迅速呈现出极大的凝聚力和团结力。今年疫情期间,“饭圈女孩”就爆发出强大的能量。事实上,这个看似局限于小圈子的群体并不简单。
饭圈失范
撕黑无休。科塞的社会冲突理论认为,在弹性比较大、灵活度比较高的社会结构中容易出现冲突。撕黑是饭圈的高频现象,粉丝组织内部往往设有专门的“反黑站”,负责“撕黑”与“反撕黑”。首先,撕黑频繁缘于饭圈内部的鄙视链(从上到下分别是粉头、毒唯、唯粉、CP粉,“私生饭”处于鄙视链末端)。为偶像付出得越多,话语权越高,而“撕黑”与“炒CP”是两个最有流量的话题。其次,撕黑是饭圈的集体战斗,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凝聚集体认同感,展示集体战斗力,宣誓饭圈主权。在粉丝的自我认知里,撕黑是一场“不能让偶像丢脸”与“不能给偶像丢脸”的荣誉之战。再次,撕黑可以增加饭圈的“社会能见度”。撕黑可以使群体与群体的接触面扩大,从而增加饭圈整体的“社会能见度”。最后,撕黑的背后支撑是隐匿性的网络。网络的匿名性让粉丝可以“恣意发言”而不必担心被追责。
可以说,撕黑是粉丝表明存在感、争取能见度、展示战斗力、强化认同感、加强凝聚力、维持组织稳态(与其他群体发生冲突,使组织内部聚焦的压力得以外泄、转移,从而使本群体更加稳固),进而收获快感与意义的一种成本最低、实施最易、见效最快的方式。
氪金无度。氪金,即支付费用,特指在网络游戏中的充值行为。由于娱乐资本催生了“流量至上”的偶像生产模式,参与其中的利益各方围绕“流量”“数据”各自设置相关机制。
一方面,商业平台设置热搜榜、排行榜、推荐位等重点区域应援打榜、刷量控评、鼓动大额消费。平台通过频繁设置主题,推出明星势力榜、超话排行榜等新玩法,鼓励粉丝刷数据、刷流量,从而实现自身直接与间接获利。比如,一些网站的“超话榜单”鼓励粉丝通过签到、发帖、回帖等方式换取积分,再将积分送给偶像来刷排名、打榜。在这种机制下,粉丝数量越多,超话排名越高,偶像流量价值就越大。对于平台而言,鼓励粉丝能够增加用户活跃度,从而提升广告价值与微博营收。除“超话榜单”外,微博还推出了“明星势力榜”,鼓励粉丝花钱给偶像买花,靠真金白银向自己的偶像示爱。品牌方则依据“明星势力榜”来评估偶像的商业价值,从而确定偶像的品牌代言收益。有些平台还通过“数据时时更新”与贩卖“定制点赞卡”等方式来鼓励粉丝刷数据、刷流量。
另一方面,营销机构、广告机构、媒体节目组等也是“流量为王”的推手。营销机构通过恶意营销、数据造假、话题炒作、控评控场来制造“流量明星”。其针对不同粉丝进行差异化引导与利用:激发有消费力的“亲妈粉”与“女友粉”为爱发电,增加购买力;激发有维护明星地盘能力的“妹妹粉”无偿做任务,扩大偶像品牌传播力。媒体节目组通过“开通VIP会员换投票”“购买冠名商的产品换投票”等方式,为广告商带来巨额回报。比如,某综艺节目中“买两箱水送150张投票”的做法,为品牌方带来了惊人销量,使其线上销售总额增长了500倍。
“流量为王”会导致两个直接后果:一个是流量造假、数据造假。当流量成为最重指标时,一些APP应运而生,只要提供微博链接、转发内容、时间间隔等简单信息,APP就会选择账号启动抡博,大量的虚假数据由此产生。另一个是集资应援、氪金无度。粉丝氪金的方式多种多样,或花钱买票投,或出资买花送,或集资来应援……事实上,集资应援属于应援文化的一种,起初仅用于给偶像买海报、送花篮等。但在养成系偶像生产中,集资应援可以说是被发挥到了极致。例如,在某综艺节目整个周期中,粉丝为艺人筹集的应援款项超过2000万;再如,某艺人的粉丝多次集资应援将其偶像的照片展示在世界的十字街口——纽约时代广场的广告墙上。
举报无边。饭圈举报成风,且具有无厘头的特点,主要表现为举报常基于“主观臆测”与“自动对号入座”,聚集、行动迅速。举报的目标也很广泛,既有个体也有机构。比如,因不满某媒体刊登讨论,某艺人粉丝进行了举报。
总之,饭圈失范的典型表现是:对于自己不喜欢的声音或者与自己不同的声音,粉丝会联合起来去围攻、举报,包容与多元这些本该拥有的理念在饭圈中渐渐被边缘化。需要注意的是,除了线上举报外,饭圈失范还表现为线下抢占应援位置而发生肢体冲突,或者稍有不喜欢就发起人肉搜索,曝光对方的姓名、学校、单位、家庭地址等。
饭圈的本质逻辑
饭圈有两个本质逻辑:偶像崇拜的逐魅需求以及资本的操控逻辑,前者是“偶像—粉丝”关系的产生初心,后者是“偶像—粉丝”关系的操控之手。
偶像崇拜的逐魅需求。“魅”即“魔力”,指使事物具有魅力的要素(能够使事物兼具神秘性与吸引力)。逐魅需求是人们自然而然形成的,一方面表现为主动逐魅,即当人们面对未知事物时,主动将其神秘化、神圣化,从而激起共同情感(或崇拜或恐惧)并聚在一起,以期获得安全感;另一方面表现为主动赋魅,即为了争取增值的形象资本与合法权力而有意营造神秘感、赋予神圣感,进而获得人们的关注与追随。
逐魅是人的内生需求。人们对偶像的崇拜就是一种逐魅。偶像是具有崇高性和引领性的人格化身,带有精神图腾意味,能够激励人们追求理想、完善自我。与此同时,偶像身上所具有的“魅”是与时俱进的产物,其内涵与需求会随着政治、文化、技术、社会生态的变化而变化。比如,中国粉丝的逐魅经历了港台歌星的“唱片时代”、演唱会的“追星时代”、电视选秀的“超女时代”、二次元网站的“虚拟偶像时代”,以及网络综艺的“养成系偶像时代”。粉丝对偶像的崇拜本质上并没有多大的改变,改变的是因技术加权、赋能而带来的赋魅与逐魅的新方式,以及因此而引发的组织内部的权力重构与系统的动态调整。
逐魅是粉丝的积极习得。对逐魅现象,当前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阐释框架与评价体系:一种认为它是被动的、病态的、狂热的与非理性的,另一种认为它是粉丝积极主动参与自我建构与社会建构的一种途径,富有创新精神。需要指出的是,无论哪个时代的偶像崇拜都具有主动选择、积极习得的特点,只不过在当下,新技术特别是社交媒体的发展为逐魅进一步赋能,使得“偶像—粉丝”可以实现跨阶层交流以及跨时空共享。因而,粉丝能够更加便捷地参与饭圈圈层并共同建构这一文化样态。
事实上,饭圈是一个相对闭环的“想象共同体”。偶像被粉丝赋魅,通过各种方式建构并传播符合粉丝期待的人设;粉丝通过建立饭圈、建设饭圈、打造偶像,获得自我认同与群体认同。粉丝群体是“生产型消费者”,他们主动选择自己的偶像,并积极学习饭圈文化、群体规则,通过文本生产、话题制造、活动组织、投票选择等方式将饭圈打造成一个生产明星与消费明星一体化的阵地。
资本控场的操控逻辑。饭圈的本质是由每一时期的资本分布及其权力结构决定的。资本在当下中国饭圈串起了“偶像—粉丝—商业平台—娱乐经纪—营销机构—广告商—厂家”各个利益集团,其背后是一条围绕数据流量的产业链,由此出现了“流量至上”的理念建构与规则输出。
俗语说“万变不离其宗”,对于万变的饭圈而言,不离其宗的宗就是资本。作为这一链条中最主要的“做功者”与“贡献人”,粉丝将为偶像氪金视作其身份的基础门槛,通过抡博、蹲守、打榜等免费劳动换取偶像的“出道机会”与“社会能见度”;通过排斥不做任务的粉丝进一步攫获数字劳工的免费劳动;通过号召“为爱发电”给偶像刷流量、刷数据、刷信用卡。
在这一过程中,粉丝群体的高层(粉头)发现了其中的利益空间,即可以利用饭圈资源为自己积累社会资本、文化资本并获取物质回报。饭圈高层的利益来源包括社会资源以及资金,资金主要是贩卖偶像周边所得与应援集资所得。
商业平台通过排名、打榜等机制将“偶像成功”与“高流量、高曝光”捆绑在一起,实现获利;经纪公司通过打造偶像人设、投资偶像获得收益;营销机构通过收取代理费、营销费实现资本增值;厂家与品牌方通过“偶像—粉丝”的连接带动产品销售与品牌溢价;而处在饭圈舞台中央的能见度最高的偶像则通过卖作品、售唱片、赢票房、收取出场费以及代言费等方式获得丰厚经济回报。
偶像以包装过的“拟真呈现”换取粉丝的“真情以对”,从而为自己赚取“真金白银”。饭圈成员在“追星逐魅”过程中有意识地强化自己“因爱而来”的情感发端以及“为爱发电”的氪金合理性。加之,“饭随爱豆”的心理暗示使得饭圈成员从内心认定偶像是自己人,偶像的成功即自己的成功,这些情感成功地遮掩了“流量是金”的资本逻辑。
迷途“饭圈”如何知返?
由于“流量为王”导向的存在,一些平台通过灌输唯数据观、唯流量观,刺激粉丝无休止地攀比,进而陷入恶性竞赛无法自拔。针对饭圈失范行为的纠偏有多个维度,但最重要的是平台、偶像以及粉丝的自我纠偏。
平台的纠偏——首先,平台应将偶像发展与流量解绑。比如,针对饭圈“拼数据”造成的数据量级越来越高、数据注水严重等现象,平台应出具自我纠偏的调整规则。其次,平台应利用技术手段实现纠偏。一方面,应通过网络数字技术,对粉丝与明星之间的互动进行严密监视和控制,及时制止粉丝与明星之间的不当互动;另一方面,应通过网络后台的记录和检查,维持粉丝与明星之间的有效互动,最终实现纠偏粉丝的目的。最后,平台应重建偶像评价体系。目前,我国针对偶像的评价指标主要集中在流量上。单一的评价指标会使多个利益主体因粉丝明确目标(流量)而迅速实现短时获利,但这种评价体系对于参与其中的各方都不是长久的、可持续的。若饭圈失范频发进而引发社会失序混乱,身处其中的每一分子都难逃其咎。因此,应建构包括公益、审美、新风尚、艺术成就、专业技能、社会责任等在内的多元偶像评价体系,实现对饭圈的正向引导。
偶像的纠偏——首先,偶像要从“宠粉”转变为“养粉”。与先前依靠作品发展名气的明星生产方式不同,社交媒体带来了全新的偶像生产方式,即偶像的出道是依靠粉丝的喜好与追捧来实现的。这种“养成系”的生产模式使得偶像对粉丝的依赖程度较高,粉丝聚集就是生产力,有了粉丝就有了谈判的实力,就可以与品牌方谈代言费、与节目组谈出场费、与剧组谈片酬、与厂家谈带货费……由此,一些偶像因“利益至上”陷入了无底线、无边界地“宠粉”。“宠粉”除了能够获得流量直接变现带来的收益外,还能够获得媒体曝光所蕴含的潜在的成名路径。因此,偶像应自我纠偏,改变过去无底线地“宠粉”,代之以有意识、有责任地“养粉”。其次,偶像应依据实力实现可持续发展。“养成系”的生产模式是批量化、标准化的商品生产,尽管也有人设的差异化,但其实质是娱乐资本借助新技术、利用新媒体进行的工业化生产,因而只会产出大量同质化、可复制的商品。因此,偶像要警惕被文化工业异化的危险,不能满足于靠流量出道,而要尽快走上靠作品说话、靠实力引领的可持续发展之路。
粉丝的纠偏——粉丝应从盲目幼稚走向心智成熟。一方面,粉丝要破除数据迷恋、偶像依赖与群体幻象,认清“粉丝—偶像”关系的实质。粉丝与偶像分属不同阶层,借助饭圈形成了同处一圈的“幻象”,而这一幻象加剧了饭圈成员是圈子的缔造者、维护者的自我认知。由于技术的赋能,粉丝与偶像可以频繁互动,这让粉丝产生了一种“类亲密”的社交错觉,进而沉迷于这一想象的社交关系中,误将其当作真实关系,对其产生深度依赖。事实上,这是对粉丝的迷惑与误导,且这种迷惑与误导藏于内心、潜于饭圈,因而不易被察觉。另一方面,粉丝应认清饭圈的本质逻辑,不沉迷、不失控,理性成长。粉丝要有意识地完善自我认知框架,避免无端、武断、无脑,在追星逐魅的过程中要警惕新技术带来的异化,不断提高自身的媒介素养。
当然,除了平台、偶像、粉丝的自我纠偏外,媒体也要进行正确引导。针对饭圈文化的边界、权力等,政府应出台相关法律法规。只有社会合力治理,方能改变饭圈失范的现状,让饭圈文化沿着创新、健康、可持续之路前行。
饭圈文化说到底是亚文化,其中蕴含着被主流文化纠偏收编后成为主流文化中流砥柱的潜在可能,因此对饭圈文化的批判应是建设性的、放眼未来的。未来,我们应对“粉丝—偶像”关系的心理机制、情感诉求、社会接纳等进行更全面的、更细致的研究,加深对饭圈文化的理解,在对其释放反叛、抗争性给予一定包容的同时,对于其作为青年亚文化所具有的活力与创新性给予鼓励与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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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栾轶玫(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博导,新闻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
原标题:《“饭圈”究竟是个什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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