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2022年,关锦鹏导演的回顾专题小影展隆重揭幕,导演亲自抵台跟媒体、影迷,还有新生代的观众一同畅聊《胭脂扣》《阮玲玉》,以及好多创作历程的点点滴滴。那次光是《阮玲玉》我就先后在电影院里看了两次,这样还不够,想起当年,就是从这部电影开始,对华语电影在1930年代初期的发展,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于是返家撰稿,前后写了好几篇短文,谈费穆导演、吴永刚导演、蔡楚生导演、孙瑜导演;谈罗明佑、黎民伟,更谈到联华影业——那个在华语电影史上,如同圣殿一般的存在。
也不过才三年多一点的时间,怎么在2022年深秋与《阮玲玉》再次重逢,居然有恍如隔世的激动和震撼?或许,过去这段日子以来,我们身边有太多人生里的种种不确定,逼使我们重新回头去寻找那些曾经有过的感怀,不仅怀旧、重温,更盼望温故知新,找到这些经典重现在我们眼前、新的时代意义。这次一同陪看的朋友,是第一次在大银幕上观赏这部旷世经典。临开映前,他已经耐不住兴奋的心情,期待又期待,我甚至提醒他——最后半小时可能要哭得涕泗纵横,我们得把手帕和卫生纸准备好才行。
电影还没开始,片子里的金焰都还没踏进上海澡堂的小房间,卜万苍都还没说那句阮小姐演妖里妖气的女人,全国找不出第二个人了。的开场白,我一个坐在底下的电影观众,自己却掉进回忆的漩涡里。想一想,自己第一次亲炙《阮玲玉》,应该只有14、15岁吧。正好遇到中学校庆,补假一天,只身走到电影院,痴痴望着玻璃橱窗里的红色海报,诸多剧照,还有窗内的准映执照影本,上面密密麻麻载着修剪纪录。这套台首映版本比起不久之后发行录影带时的147分钟版本略短一些,但比起所谓的两小时香港首映版本完整甚多,目前4K修复、重新上映的导演版则记为155分钟。
那天的记忆似乎特别清楚,我在低矮的影厅坐下后,立刻被吸进电影里那个迷离的老上海。那些人名、片名、事件名,当年的我虽然早在影史丛书里翻过,但毕竟认识仍然有限,还看不出那个风起云涌、战事可能一触即发的年代,在知识分子、文化人、电影事业等等这一圈又一圈的圈子里,台面上爱国、抗日、抵御外侮,还有台面下左翼进步人士与自由派文化人、巨富商贾等等,相互角力时的汹涌暗潮。然而,那份难以忽视的张力,我牢牢记得。尤其,在联华仝人拍完大合影之后,众人簇拥着一齐上楼,尤其那几位特别进步的编导及影人,欢呼高叫,就往楼上奔去,楼下的资本家唐季珊话说到一半,接不下去,也默默离开,只剩下阮玲玉站在大楼梯中间,想上也没上,想往下又裹足不前,身边的大玻璃窗明明白白框起她被困在这个不上不下、不旧不新的矛盾局面。
2022年电影银幕上的嘉禾公司商标还没跑完,我像走马灯一样把这些早已深深写进自己观影品味DNA的儿时记忆回味了一遍。三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正式踏进了电影《阮玲玉》,以及阮玲玉的电影折射出来的一切光影和传奇,包括那个时代、那些人、那些作品。折射,也是那个下午由电影银幕破空透出、让人永生难忘的体验和记忆。《阮玲玉》电影里大量运用玻璃、镜面和微光,从联华摄影厂的天光玻璃棚开始,接着有剧组在北平拍摄时的窗雾和雪景,阮玲玉为了体验角色,脱下大衣,穿着布旗袍趴在雪地里,呵气成霜,雪光一闪,排戏、拍戏的阮玲玉幻化成作品里诠释角色的阮玲玉,《野草闲花》的片名印在画面上,还多了一行字:原拷贝轶失。我们看着张曼玉扮演阮玲玉、阮玲玉扮演《野草闲花》片中那位西北逃荒的妇人,又有张曼玉本人的访谈,以及阮玲玉本人主演仅存的其他几部电影画面。
一重一重,虚虚实实,电影高潮阮玲玉在房中写遗书的一场,镜中有影,镜外有人,摄影机缓缓滑动,人出镜,画面继续流动,转到房间的另一头,又再度见到端坐的人,依依絮絮,手上没有停,同一个镜头之间,哪个是实哪个是虚?哪个是阮玲玉,哪个是张曼玉扮演的阮玲玉,哪个又是张曼玉?我不晓得14、15岁的自己哪来那么多的脑细胞,消化这么复杂的叙事结构,这么细腻的文本属性,以及这么丰沛且内敛的表演能量。但,经过这样的折射与思索,我记得,电影演到阮玲玉的告别式,一次又一次的行礼如仪,镜位有时重复,有时迥异,相同的台词跳跃重组,何者是真实,何者是1980、1990年代的香港电影工作者在拍摄、在致敬,我不想硬性解读,更不想一刀划切。那份重叠又交溶的迷离感,带给我更甚于史实教科书的强大威力,直接撞开尚未疏通的窍门,整个人像是被泡过洗过一样。
看着银幕上的阮玲玉躺在那儿,突然关锦鹏导演的声音喊了声cut,指示摄影师潘恒生说Maggie呼吸了,这颗镜头必须再拍一次。于是,还在读中学的我,不知不觉也跟着张曼玉屏住气息,凝视关锦鹏导演拍这个最后的特写镜头。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导演一声OK,Maggie喘出一口气,眼波流转了一下,在那个瞬间,我还记得,我知道我们都跟张曼玉一起活着。银幕随即亮起真正的阮玲玉,在告别仪式上的侧脸遗容照。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低泣声,朋友的感动把我从1930年代的上海、1990年代的台北,一路拉回2022年代的现在。这次是他第一次踏进《阮玲玉》的世界,他正在经历14、15岁的我,曾经体会过的一切感动、未知、惊喜、哀伤以及由死到生的活着。一虚一实,假假真真,就像揽镜而照,像忧亦忧,像喜亦喜。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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