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偶像,向上疯长

发布时间:2024-12-09 06:56

文 | 惊蛰研究所 小冬

仅能容纳数百人的商场小剧场或者Livehouse里人头攒动。舞台下,一群粉丝们热血挥舞荧光棒、大喊应援词。而舞台上正在卖力表演的不是乐队或嘻哈歌手,而是穿着可爱蛋糕裙的元气少女——她们还有一个更为人熟知的名字“地下偶像”。

只花一杯饮料钱就能观看数支地下偶像组合带来的长达两、三小时的表演,再花上不到一百块就能跟小偶像们合影签名、近距离聊天,收获超高性价比的追星体验和正向的情绪价值。这样的场景,越发平常地出现在上海、广州、成都、重庆、杭州等城市的每一个周末晚上。

地下偶像到底有何魅力?那些真诚真挚的粉丝和努力营业的小偶像们,到底能在这场明码标价的“爱意交易”中一起走多久?隶属地下文化的小偶像们又能否走到“地上”?

国产地下偶像的爆发

“地下偶像”是一种起源于日本的文化现象。

在日本,偶像文化的出现得益于地面数字电视广播信号(日语中称为“地上波”)的普及。与之对应的是,2010年代电视行业受到冲击后,一些没有机会在电视广播等主流媒体上获得曝光的艺人或团体,纷纷以地下演出的方式出道。同时,由于他们演出的场所往往是设立在商业大楼地下室里的小型剧场和Livehouse,所以后来在这些场所进行演出的组合也被称作地下乐队、地下偶像。

不同于在主流媒体出道、签约大型经纪公司、具备一定人气的明星偶像,缺乏曝光和资源支持的地下偶像,主要通过线下的剧场演出和演出后的特典会与粉丝们互动交流,建立情感联系。

虽然条件有限,但地下偶像与粉丝之间却有着非同一般的互动体验。在小型剧场里,栏杆第一排的观众与舞台间的距离有时不足一米,台下的粉丝不仅能够近距离观看到地下偶像们的表演,也更容易收到诸如招手、点头、飞吻等各类“饭撒(指粉丝福利)”,甚至还能和台上的小偶像进行击掌、握手等互动。

在剧场内,不少铁杆粉丝会沉浸于打call应援,享受现场气氛,还有些粉丝会原地“起飞”(由数名粉丝举起某位粉丝冲向前台来跟爱豆互动)。而在国内,为了满足不同需求的粉丝群体,很多地偶演出现场会将观演区域区分成自由观演区、安静观演区、拍摄区,部分场地内还会专门设置女性观演区。

地下偶像也并非都是籍籍无名。日本人气少女偶像组合AKB48最初就是从东京秋叶原的小剧场“启航”,固定的剧场演出和握手会的设置让这一组合成为名副其实的“可以面对面的偶像”,并由此培养出大批忠诚度极高的粉丝。目前,很多地下偶像组合也都在参考或沿用着AKB48的剧场运营模式。

国内最早一批较为知名的地下偶像,可以追溯至2011年在上海成立的组合Lunar,以及2017年在福州成立的UFO偶像事务所,2019年在长沙成立的“透明教室与平行女孩”等。而从2023年开始,国产地下偶像又呈现出兴起之势。

一方面,去年演出市场的复苏促使了原有的表演团体复出,也促进了不同城市之间的偶像活动交流;另一方面在国内选秀节目停摆的行业背景下,一些怀揣舞台梦想的年轻人寄望于以地偶的形式进入偶像行业。

在被称作“地偶元年”的2023年,国产地下偶像团体发展迅速。根据微博博主“地下偶像相关揭示板”的统计,在2022年9月,国产地偶团体总数仅为53个,而到了一年后的2023年10月,全国地偶团体已经超过130个。截至2024年10月,已有超过260多个地下偶像团体活跃在全国25个省市或地区,是2023年同期的两倍。

根据各个地偶组合在官方微博公布的相关信息,在今年10月的一个周末,全国各地的小剧场和livehouse在两天内共上演了约40场地下偶像相关的演出,其中地偶文化发展最为繁荣的上海地区,就有10个场次的演出,平均每天演出超过5场。

据惊蛰研究所观察,由于不少地偶组合的知名度仍然不高,因此许多地下偶像的演出,其实是由多支偶像组合共同参与、轮流上台表演的“拼盘演出”。

在门票定价方面,因为不同地区消费力的差异,以及不同活动主办方或场地方的要求,地下偶像的演出门票价格通常从30几元到100多元不等。另外,虽然有部分演出宣称无料(日语“免费”)入场,但仍需要向场地支付从三十到六十元不等的饮品费用。

需要指出的是,门票收入和饮品费用并没有进到地下偶像们的口袋,而是成为活动主办方或场地方的营收。一般而言,地下偶像们既不参与门票分成,也几乎没有任何演出收入,即便有也少到可以忽略不计。而大部分地下偶像的营收方式有且只有一种,那就是向粉丝售卖特典券。

明码标价的“爱”

通常情况下,地下偶像们结束舞台演出后会进行一个名为特典会的环节,粉丝们可以通过购买特典券的方式,来获得与偶像们合影、签名、聊天等近距离互动的权益。

在合影环节中,地下偶像和粉丝合照采用的是即刻成像、更有仪式感的拍立得。并且因为拍立得在日语中被称作“Checky”,地偶粉丝们也将拍立得照片称呼为“切”。

目前,市面上一张拍立得照片的成本大概在5元-6元。而跟小偶像们拍摄一张带有签名涂鸦的“切”的价格大概在60元-100元左右,而不带签名涂鸦的“切”会便宜一些,大概在40元-60元左右。

另外,要求小偶像以特定主题在拍立得照片上签绘更精美图案的“宿题切”(宿题在日语中是“作业”)价格会稍贵一些;很多节日主题的“宿题切”还会限量发售。面向无法亲自到场的外地粉丝,部分地偶团队还会发售包括线上谈话时长在内的“电切”产品。

除了“拍切”,特典券也可以用来与小偶像进行1到2分钟的聊天,聊天时会有工作人员在一旁计时。一些粉丝为了获得更长的聊天时间,往往会一次性购入多张特典券。

深圳的“小周”告诉惊蛰研究所,每次去看广州男子地偶组合CloveR时,自己都会购买特典会上的特典券,特典券的售价是70元一张,最少的一次买了5张,最多的一次“切”了25张左右。因为她觉得和喜欢的小偶像拍切的时候,“(对方)情绪上给的特别足,所以会很开心很幸福很满足”。

在追星群体中,流行着这么一句话,“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在玩笑之余也点明了粉丝与明星偶像之间存在的利益关系。在地下偶像的世界里,一切的亲密接触都是“明码标价”。但粉丝们仍然希望通过购买特典券、购买周边等方式支持自己喜爱的偶像。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地下偶像能给他们提供无比的快乐和幸福感。

上海女高中生“农民”,与ultimate draft组合成员nell的第5次见面就实现了“200切”(即拍切200次),而她购买的带签特典券售价为50元一张,这意味着仅仅与偶像拍照就花费了1万元。

“农民”告诉惊蛰研究所,虽然自己每月在地偶活动方面的花销不菲,“但是真的感觉到很幸福。追主流idol很累,还天天会被大粉欺负,还要和对家吵架;喜欢地偶的原因在于她们可以传递幸福;有段时间,我遭遇了校园霸凌,然后得了重度抑郁,感觉不到快乐和幸福,但看地偶之后就感觉重新收获了力量和幸福感”。

同样喜欢地偶组合的上海女生“小音”,也和惊蛰研究所分享了自己对偶像活动的感受,“和地下偶像在特典会互动的时候,通常会聊一聊最近生活上的趣事、看舞台的感受,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吐一下苦水,通过和喜欢的偶像面对面交流真的能够得到很多正向的情绪价值,并且还在地偶活动中认识到了很多关系很好的朋友”。

除了拍切,“小音”还会参加一些地偶组合的“off会”,即与地偶成员一起吃饭唱K之类的线下活动。通常只有人气和商业化程度都比较高的组合,才会开展off会一类的活动,而off会的门票定价则从88元到200多元不等。

“小周”还向惊蛰研究所提到,“在追地下偶像的时候,会感觉到他们的舞台有在慢慢变化,所以也有一种追养成系团体的感觉;还有如果你有遇到一些不开心的事情,可以在微博上跟地偶互动,他也会来安慰你,但是主流爱豆可能就做不到这一点”。

对于粉丝而言,不管是在特典会上还是在线上社交平台,地下偶像都更像是“朋友”一般的存在。即便是舞台上的表演稍显不足,也能带来养成的满足感。

从实际花销上看,相比追逐主流出道的爱豆,粉小偶像们所带来的情感共鸣和情绪价值也更具高性价比。以大家熟知的“塞纳河”即SNH48为例,演出门票价格在200元-600元不等,合影礼包更是高达680元,换成地偶的话,大约可以合影6-10次。

自媒体博主“王导牛哇”告诉惊蛰研究所,“和塞纳河相比,地偶活动参与门槛更低,买票方便,合影也更便宜”。在他看来,“地下偶像能够为粉丝们提供情绪价值,本质上是一种付费社交;对于地偶粉丝,就如同获得一个安全的虚拟朋友,当然也有男友粉或女友粉,那就是获得了虚拟的恋爱体验”。

为爱发电的“兼职爱豆”

目前国内地下偶像的运营模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事务所模式,即由经纪公司与小偶像签约,由公司负责培训和运营;另一种就是自营模式,成员和团队的组建就像社团一样组建,无须签订什么合同,由成员共同自负盈亏。然而不管是哪种运营主体,他们在成员招募的相关帖文中均表明“可以接受兼职”。

事实上,目前开展地偶活动的小偶像们大部分都是学生兼职或是工作党兼职。此前有媒体采访到的组合Lumos荧光计划,就是一个由北京打工人组成的地下偶像团体。他们在工作日是普通的打工人,到了周末,就摇身一变成为舞台上的小偶像。

有业内人士向惊蛰研究所介绍,地下偶像团体招募成员时可以接受兼职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地偶活动大多在周末进行,一周也就只有一次到两次,只要成员能够合理安排彩排、训练和演出的时间,兼职的形式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其实现在很多地偶都是兼职,区别也只是收入构成会不一样。在我们这里,兼职不拿底薪,只拿特典券的分成,这就要看个人的魅力和努力,以及粉丝的喜爱程度,来决定最终能够产生多少收入”,该业内人士补充道。

广州地偶组合“25小时便利店”的Yuii就是一名学生兼职的地下小偶像。今年刚满18岁、从初中就开始接触地偶文化的Yuii觉得“青春时期得到了来自日系偶像鲜活的感染力,所以在发现自己也能站上舞台唱歌跳舞之后,也想成为地偶,成为传递给别人光亮的人”。

Yuii也向惊蛰研究所讲述了兼职地偶的不易,“出道前每周几乎每天都要排练,由于学校离排练的地方很远,来回交通几乎需要4个小时,每次回家都已经十二点,等洗漱完就很晚了,第二天还得七点多起床上学,所以几乎没什么休息的时间”。

不过成为地偶也给Yuii带来了很多快乐和感动,“舞台上表演时跟粉丝互动会很快乐,特典会上收到粉丝的夸赞、手写信或者礼物时会特别感动;而我也会在特典会上送些小礼物,主动跟粉丝聊天;线上也会尽量及时回复粉丝发来的内容并且加上自己想对他们说的话,所以感觉是双向奔赴”。

Yuii还告诉惊蛰研究所,“因为大部分小偶像做地偶的收入不能完全支撑现实生活,所以大家一般都是兼职。如果是签约了经纪公司,那么像是原创曲目费用、培训费用、服装费用等都是由公司承担的,像是车马费公司也会报销一部分;而对于自营团来说,他们需要自行承担这些制作成本和相关费用。除了一部分做火了的自营团,大部分自营团仍未实现盈利,几乎都是在为爱发电”。

上海地偶组合“萤火虫派对”队长兼PD“77nana”告诉惊蛰研究所,目前地下偶像团体的成员大部分都是兼职,只有少部分是全职,且隶属于大事务所。而且“大部分的地下偶像都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光鲜亮丽,普遍收入都不高,因为地下偶像的收入与特典会的拍切数量挂钩,大部分的新人地偶单场收入只有100元左右,扣掉自己到演出现场的打车费后,可能也就所剩无几,很多时候都是用爱发电。”

“地下偶像”的未来在哪里?

社交平台上,网友们对于地下偶像的评价大多呈现两极分化:一方面,有网友认为地下偶像的入行门槛太低,“是个人就能上台当地偶”,演出质量参差不齐,没有观赏价值;另一方面,地下偶像的“平价追星新体验”获得了认可,有网友就表示看地下偶像属于花小钱就能买到的快乐,而且看地偶和看其他养成系偶像区别不大。

在社交媒体的助力下,属于小众文化的地下偶像逐渐被更多人发现和了解。去年5月,来自长春的地下偶像团体BLOSSOM也曾一度火出圈,一条唱跳《在东北的小偶像》的饭拍短视频,在B站播放量冲到400多万(目前累计播放量超过590万)。

另外,地下偶像的剧场表演活动满足了一部分追求新鲜感、喜欢享受现场的年轻消费者的文化娱乐新需求,成为城市夜生活中的一种新消遣方式。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创业者和生意人盯准了这一块,意图分一杯羹。

上海SKYRUSH PROJECT的王PD告诉惊蛰研究所,他们团队在此前开办ACG音乐节和运营小剧场的时候接触过不少地下偶像组合,发现目前很多地下偶像组合都是女子组合,男子组合还比较少,但从市场反馈来看,又有相关的实际需求,所以他们最近正在筹备推出国产的男子地下偶像团体。

另据惊蛰研究所的观察,目前正在活动的约260多个地偶团队中,只有搬砖汪汪队、Clover、OAP学园新生等十来个男子地偶组合,男子地偶竞争相对较小,也因此具有较大的市场潜力。

另外,上海的live演出爱好者“小枫”也在招募成员准备开团,但同时他很担心当前市场日益严重的同质化问题,“这一两年,地偶组合肉眼可见地明显变多了,目前计划是打算做地偶女团,希望风格上能够做出差异”。

除了激烈的市场竞争,地下偶像运营还面临着收入不稳定、品牌建设困难和人员流失严重等难题。鉴于收入方式的单一和不稳定,缺乏有约束力的合约等种种原因,地下偶像组合往往充满了各种不稳定性,经常会出现成员突然毕业退团或者“转生(转到别的地偶团重新出道)”的情况。

自媒体博主“王导牛哇”也向惊蛰研究所透露,地偶组合确实非常不稳定,“我1月的时候采访了一个偶像,等我4月做视频的时候她已经跳槽到另一个团体了”。

关于地偶组合稳定性的问题,开过经纪公司、制作过地偶组合的77nana表示,在选拔和挑选成员时自己会比较看重其对舞台的热爱以及做地偶的初衷,“因为我自己和身边的朋友都踩过坑,现在的大环境就是有很多人都想做地偶,但是又抱着玩票的心态,体验了几次以后就觉得没意思,然后就迟到早退或者随意想退团,不仅没有契约精神,还会给公司和团体造成损失。”

有微博网友统计了今年下半年以来地下偶像的出道人次和退团人次,结果显示从6月到8月的三个月里,每个月都有不少人选择退团,但也有上百人次出道,退出人数和出道人数基本相当。这也说明,当一部分人离开这个市场的时候,也有另一部分选择进入这个市场。

微博账号“地下偶像相关揭示板”在2023年12月,接收相关委托投放了一份《地下偶像粉丝调查问卷》,共回收了有效样本563份。问卷结果显示,参与调查的用户中5成以上为男性,女性OTA(偶像宅)比例也超过了4成。社交媒体和熟人推荐是粉丝认识地偶的主要途径,而粉丝们在特典会上的花费大多数在100元至500元之间,但整体跨度较大,说明了地偶行业其实吸引了不同经济水平的粉丝。

最近,广州夏至偶像工作室的某位合伙人在接受采访时也透露,自己公司的年营收可达数百万元,而在上海经营状况较好的同行业公司,年营收还可以达到千万以上。而据他估算,广州的地偶粉丝圈层其实只有不到2000人,也就说依靠小众群体的重复消费,也能创造不菲的流水。换言之,地偶未来的发展契机在于如何拓展圈层,让更多的人认识地偶、了解地偶。

77nana告诉惊蛰研究所之所以选择创业开团是因为热爱舞台,同时也很看好地下偶像这个行业,她认为这个行业刚刚起步,还有很大的发展前景和发展空间,“国内的地偶目前还是初级阶段,所以还没有地偶组合能够在主流出道,我们希望能有一些顶尖团体真正走进主流视野,因为我们相信无论是什么团体被大众看到,都会带动整个地偶文化发展。”

回到商业层面,地下偶像的流行一方面创造了新型的文化娱乐消费形式,另一方面也承接了都市年轻群体在社会生活中出现的精神需求。

尽管其经营模式与大众偶像、流量明星截然不同,但作为一种新兴文化现象,地下偶像的兴起反映了精神消费市场真实存在的空缺。这就不得不令人重新思考,在大众偶像之外,更多尚待发掘的小众消费市场或许正在不断显现其商业价值。

*文中小周、农民、小音、王导牛哇、王PD、Yuii、77nana、小枫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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