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在横店的特约演员:面临潜规则,常跟一线明星搭戏,却无人记得
正观记者 张香梅
“今晚来我房间,这个角色就是你的。”小南刚到横店做群演半个月,就收到了这样的信号。在横店影视圈,潜规则被明令禁止,但并不受歧视。其中不乏女孩子愿意付出一切进行资源置换,有时候只是为了从群演爬上“特约”的位置。
尽管进阶为特约演员是群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才能实现的突围,但残酷的真相是,在导演和外界看来,除了价格上的变动,两者毫无差别。而特约演员自己如果将这一小圈子里的自我实现幻想成做大明星的一大步,很可能会像《我是路人甲》中的沈凯一样,“疯掉”。
因此,常有人把横店想像成一个充斥着潜规则、辛酸、欺骗、疯魔的名利场,光怪陆离的故事组合成魔幻的现实。
资料图 图文无关
潜规则不受歧视
横店作为中国最大的影视工厂,在这里演戏的人有着森严的等级划分:群演、前景演员、特约演员、角色演员逐层升级,每向上一个阶层,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收入增加。
电影《我是路人甲》中有一个片段,一位刚在横店影视城演员公会拿到演员证的小哥,对特约演员的收入充满期待:“听说如果能当上特约的话,每天可以有几百的收入。”
在横店,群演每天的收入在120元左右,早几年甚至不过百。特约演员每天则能挣到三百到几千元不等。对于群演来说,成为特约演员是他们成名成角的第一个目标。
但实际上,从群众演员到特约演员的进阶之路,不仅要经过外形和演技的双重“淘洗”,还需要运气、天赋、情商的加持,有时候甚至要付出身体作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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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可付出的东西上,男群演竟然有点羡慕女群演。2018年,小南辞掉老家的房产销售工作,到横店想体验一把做演员。“今晚来我房间,这个角色就是你的”,做群演不到半个月,小南就收到了这样的暗示。但是她因无法接受委婉回绝了,“就为了一个小特约,不值得”。 引诱小南付出身体换取的是一个有两句台词的宫女角色,第二天开拍的时候,出演的女孩在前一天还是群演。实际上,这种潜规则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在横店,潜规则被明令禁止,但不受歧视,那些敢于为梦想堵上一切的女孩甚至能赢得一些人的佩服。
相比之下,普通打工族吴苑作为男群演,走向特约演员的道路显得异常曲折。
按照规定,特约演员有明确的硬性条件:形象条件好;普通话流利;有一定的演戏经验;男生要高于1.75米,女生要高于1.60米。如果不符合硬性条件,从群演升级为特约演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即使满足条件,对于毫无表演经验的普通人,从群演成长为特约演员无异于一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突围。
24岁来横店之前,吴苑做过厨师、理发师、保安,到横店做了十几天的粉刷小工,他开始了跑组做群演的日子。“可能每个人小时候都有过上电视的演员梦,只不过大多数人的梦被生活淹没了”,吴苑当时为了生活偶然做上群演,才发现自己喜欢上这个职业了,“我要说词露脸,成为特约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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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剧组遇到特约演员,盯着人家拍完戏,话术在心里演示七八遍,吴苑小心恭敬地凑上去,问一句“老师,您是怎么当上特约演员的?可以请教吗?”多数时候对方并不搭理。
后来打听到往宾馆送资料的门道,吴苑也学别人拍几张戏服的照片,花2块钱打印成彩色A4纸,踌躇满志地走到房间门口,提着一口气敲开门,“导演打眼一看我,眼睛随即瞟向桌角,意思是把资料放下吧。偶尔会被问上几句,回答完气就泄了。”确实,吴苑送出去的资料基本都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第一次机会是吴苑在做群演时争取来的,身高180cm、有几年社会经验的他胆子大、有冲劲。有一场戏需要跟斯琴高娃搭句话,大概是说“你家的药吃死人了”,导演现场喊谁可以,吴苑生怕导演听不见,大喊着跑到前面,“我可以我可以”。
做上“特约”的时候,吴苑已经做了半年的群演。这半年,往剧组送资料、凑到“特约”眼前求教、私下上表演课、在拍摄现场偷偷观察主角演戏、看电视剧分析演员的节奏……,直到现在,这些习惯他仍在悄悄坚持。
“所以为了往上爬,有的女孩子愿意接受潜规则。”吴苑也承认,在成为演员的道路上,努力往往也换不来成功。之后两年,他作为特约演员在剧组里拍戏,常能遇到当初一起“走大街”的朋友还在做群演。在横店,大量被硬性条件过滤掉的人仍愿坚守于此试图实现突围,他们将《我是路人甲》当作励志故事回击外界质疑的声音。
“你特么不要动我一个字”
在横店,有人把演员的进阶比作密室逃脱,用尽全力付出一切解开第一道关卡,门被推开的那一刻,成功的喜悦伴随着又一道障碍门的出现消失了。
对于群演来说,特约演员是他们奋力前进的标杆,群演往往毫不掩饰对特约演员表现出尊重和羡慕。在群演中间,甚至流传着“特约也是腕儿”的说法。
而在另一个维度,特约演员虽然能够跟一线明星演对手戏,但导演喊“卡”以后,他们同样被对方完全无视。一场几分钟的戏份结束,明星回到房车里,特约演员在片场就地找地方,仿佛分属两个世界。
成为特约演员以后,改变当然发生了。吴苑最初做群演的时候,每天只有70块钱的收入,特约演员则可以拿到三百块到几千元不等。随之而来的,还有群演的仰视和尊重。在片场,开始有群演小心地凑到吴苑身边,毕恭毕敬地称呼他“老师”,请教怎么才能做“特约”。
变化不仅发生在外界,吴苑在妆化的时候,内心也有了拒绝的底气。做群演的时候,他能挑选的衣服和鞋子被堆在地上,因为长期被不同的人重复穿散发出酸臭的味道,除了穿上别无选择。后来成了“特约”,吴苑化完妆再被递上一双脏臭的鞋子,“你再帮我找双干净的吧”,这样的要求已经不再过分和越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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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内心深处,特约演员的想法也发生了变化,“做了特约就不可能再退回去做群演了”。吴苑说,很多特约演员宁愿没有戏,也不再会为了百十块钱跑群演,“那意味着退步”。还有人在角色上有了追求,秦川身边就有一些“特约”朋友不愿意演“太监”,认为那是对戏路的限制。
在对群演的态度上,吴苑也有了自己的准则。看到条件还不错愿意进步的小孩,他会很耐心地给出一些建议。对那些“打眼一看就不行”还整天琢磨怎么跟明星合影的人,他礼貌性地让人家多看,但内心却憋着一个声音“趁早改行吧”。
并不全是美好,有些东西毫无改变。群演到特约的突围,在一些导演和外界看来,除了价格上的变动,两者毫无差别,“什么特约、群演,都是熬不出头的群众”。特约演员自己如果将这一小圈子里的自我实现幻想成做大明星的一大步,很可能会像《我是路人甲》中的沈凯一样,“疯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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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特约演员眼里不过分的要求并不意味着一定会被满足。直到现在,特约演员秦川在做古装戏的造型时,化妆师还是不愿耗费时间帮他找到57cm的头套,执意要剃掉他的头发。即使他带着商量和恳求的语气解释说第二天有场民国戏,仍然遭受到化妆师的嘲讽和奚落:“行行行,就你事儿多,就你不剃。”
特约演员对角色的挑剔常常要付出代价,不愿意接戏就没有收入。吴苑说,其实整个横店的人都在被挑选,“特约”怎么可能有选择的资格?挑剔的最终结果是无戏可拍,被迫离开。
不变的还有绝对的服从。秦川曾以为,做上特约演员就有发挥演技“二度创作”的机会,至今想来“太天真”,“导演让你怎么演你就怎么演”。去年在片场拍摄的时候,秦川把拿到的台词去掉了一个字,“我当时的想法是要口语话,符合人物特点”。事实是,秦川的想法并不重要,导演在机器前面冲着他的方向大声吼骂“你特么不要动我一个字”。
明星光环消磨在低如蝼蚁的经历里
不同于群演只能作为背景板,特约演员跟明星演员一对一搭戏是常有的事,这样令群演羡慕和追求的现状,一方面又将他们陷入另一种尴尬的境地。虽然特约演员和明星演员面对面站着,但迎来的常常是同一个人的两幅面孔,像是被AI精准操控一样,迥然不同地面向他们,从不出差错。
“捞外围的”是业内给刘灰灰一类人的称呼,他们在横店做武行,“演坏人或者小兵,让他们(主演)打倒或打死。”。2019年,刘灰灰在剧组拍一组简单的动作,开拍前武术指导告诉他说从机器前直接跑过去出画,他照做了。刚拍完,动作导演就发飙了,直接破口大骂:“你特么不会摔一下吗?我特么抽死你。”刘灰灰怔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小声地解释:“哥不好意思,是刚才另一个哥让我不用摔就出画的。”辱骂并没有停止,不尊重的语气夹杂着辱骂和脏字劈头盖脸砸过来,“给他上威亚,我抽死他。”魔幻的是,那张愤怒可怕的脸在转向当红明星主演的时候,一瞬间变得谦卑甚至有几分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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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物理上的近距离更不会带来生活中的任何交集。
秦川成为特约演员以后,参与拍摄《大唐玄奘》时,与黄晓明搭过戏。后来他的戏份被全部剪掉,但秦川记得黄晓明经常给剧组的人买西瓜吃。见到黄晓明本人以后,秦川对于网络上总说黄晓明虚报身高一事不理解,“网友甚至还扒出黄晓明参加活动的现场图找证据,但其实他本人跟我差不多高,我是178(厘米)”。
秦川与黄晓明的交集仅限于那场被剪掉的戏份和吃过他买的西瓜,如果把他曾在一篇质疑黄晓明身高的帖子下面留言解释也算上的话,仍然仅此而已。
做武行的刘灰灰跟倪妮、黄轩都拍过打戏。他记得倪妮人特别好,搬个塑料椅子坐在片场,跟武行们一起笑着聊天;黄轩还曾经在刘灰灰受伤以后跑过来帮他查看伤情;也有一线流量小鲜肉打伤他以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情绪毫无波动,若无其事地走开。
那些开心的、感动的、抱怨的、愤怒的情绪和感受,通常都只是停留在特约演员单方的记忆里。那段交集里,明星和导演大都不会关注特约演员的存在。“所以特约演员大都不追星”,吴苑说,做群演时对明星的崇拜,都消磨在低如尘埃、如蝼蚁般的经历里,因为见过太多明星演员工作中真实的样子,网络上的追捧显得虚假而讽刺。
在片场,吴苑常看到明星演员拍完一条就回到房车里,等所有灯光、道具都准备好以后,由专门的工作人员去喊。他清楚地知道,即使现在做了特约演员,他跟房车里的人完全不是一个等级。这中间的差距,大概率是一辈子都无法消除的。
那些跟一线明星搭戏的影视片段只是被特约演员们保存下来,有时候发在朋友圈以期合作过的导演能看到,作为争取下一个角色的敲门砖。至于他们饰演的角色,除了家人和朋友在看剧的时候看能够一眼认出来,没有人会记得。
“红”只是白日做梦
到横店拍戏的人,很大一部分普通人把走红的王宝强和赵丽颖当作标杆,尔冬升拍摄《我是路人甲》以后,群演出身的万国鹏也成了一大批“横漂”看齐的目标。在群演看来,特约演员有无限向上的可能性,再往上走一步就是明星。
可残酷的真相常常被忽略,与其相信《我是路人甲》是部励志电影,不如将它理解为一部给普通人泼冷水的警示片。沈凯拍完《我是路人甲》三年后,仍然住在一个月300元的出租屋里;那部剧里嫌弃各种小角色的特约演员魏星转行成了演员副导演。
“往上走一步”是大部分特约演员无法抵达的终点。最直接的是,特约演员的身份将很多“横漂”推到十字路口,在失望和纠结之下,有人离开,也有人在挣扎中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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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要离开了。做“特约”以后,她以“丫鬟”的身份出现在《晴雅集》、《斛珠夫人》中,甚至还陆续接到了网剧的小角色。2021年到来以后,她还是做出了选择,春节以后,不再回来,“漂泊、不确定性、看不到成名的希望、令人不适的潜规则”。
做武行的刘灰灰打算转行了,严格意义上他根本算不上“特约”,只是比群演挣得多一点的群众。他自己买了一台摄影机,跟几个朋友计划着拍摄原创视频,“我知道自己成不了王宝强”。
吴苑无数次挣扎过要不要放弃,他甚至找大师给自己算过,还专门取了艺名,“大师说我30岁以后事业有大转折”。挣扎以后,吴苑依旧积极努力地磨练演技,甚至开始培养表演理念。他早就不再抱怨森严等级下的不公平待遇了,“只有抱怨和谴责的人生永远不会变好”。吴苑从不给自己的角色设限,也没有对于成名的疯魔执着,相比之下,他更关心这个职业能不能挣钱养家。曾经支撑他从群演进阶成特约演员的明星梦呢?它已经发挥了该有的作用,“现在我不再望着那点光亮了”。
无论离开还是坚守的特约演员,他们无一例外地反对盲目的坚持,“在横店,励志是一件太廉价的事情了”。前不久,秦川在演员公会的门口听到一个刚拿到演员证的女孩给家人打电话:“你等我成为特约演员,到时候一天300块,这样算下来我一个月可以挣9000块。”秦川注意到打电话的女孩长相普通,身高不到160厘米,还有些肥胖。他想,对于一个初来横店的年轻人,直接揭开现实太残酷了。现实是,直到现在,秦川每个月的收入都不到9000元。
那天晚上回去,秦川在电梯里遇到里一个男子,眼神呆滞怔怔地看向他,问他是演员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突然瞳孔放大,不断地重复一句话“你猜我心里在想什么”。当晚,秦川在朋友圈写下一句话:希望追梦的人都不会被梦想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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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在横店影视城演员公会登记注册的“横漂”累计已超8万人,常年“漂”在横店的有6000至8000人,其中特约演员在2000人左右,但至今真正走出去的明星只有一个赵丽颖,几乎所有人面临同样的残酷现状,“红”只是白日做梦。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石闯 黄志航
统筹:石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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