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菲因·塞里格：被电影史低估的反叛缪斯

发布时间：2025-05-17 09:13

《让娜·迪尔曼》剧照

一部磁场足够慑人的电影，可以把它的放映场所改造成它想要的样子。我还记得2009年我首次在大银幕观看法国新浪潮杰作《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时的体验：遍布片中城堡内壁的巴洛克雕饰似乎漫过了银幕边界，扩张到上海影城千人大厅的各个角落。即便在灯亮后，影片散发的甜美梦魇感依然挥之不去。这个影厅之后经历了现代化整修，但对我来说，《马里昂巴德》的魂灵依然栖居其中。

谈论《马里昂巴德》时，人们总是首先提到导演雷乃或编剧罗伯-格里耶，女主演德菲因·塞里格（1932-1990）的名字却经常被人忘记，她的独特魅力对于不限于此片的一系列影史杰作的重要性，也总是被人低估。还好，她主演的女性电影《让娜·迪尔曼》被学界重估，她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女性主义实践被重新发掘后，这位“反叛缪斯”的价值终于得到了历史的正视。当《马里昂巴德》时隔多年重返上海影城一号厅时，已经是以德菲因·塞里格主题影展之名——“缪斯的多重曝光：德菲因·塞里格逝世35周年纪念影展”于4月25日至5月4日在上海举办，通过这些作品，我们重新认识了这位以神秘和优雅著称、却一直在反叛客体化命运的杰出女人。

1961-1975：大导演最爱的幻影

在《让娜·迪尔曼》于2022年被权威电影杂志《视与听》评为史上最佳影片之前，《马里昂巴德》是大部分观众接触塞里格的入口。这部叙事极具实验性的影片历史地位斐然，塞里格饰演拒绝男主“X”向其灌输旧情记忆的女主“A”，她的暧昧表演和梦幻美感有力地助推了影片的成功。影评人艾米·托宾评论道，在《马里昂巴德》中，“塞里格兼具智慧和性感，既体现出复杂的主体性，又尽职地充当着神秘欲望客体，这使她成为了最符合知识分子口味的蛇蝎美人。”

《马里昂巴德》的成功，让塞里格成了大导演们最爱的幻影：每当他们在电影中需要神秘优雅的氛围时，塞里格便是不二之选，她只需存在于景框中就好。罗西的《车祸》和金尼曼的《豺狼之日》都是例子，甚至女导演杜拉斯在《印度之歌》中对她的运用亦有模特化之嫌。在一众大导演中，终生浪漫的弗朗索瓦·特吕弗是一股清流，在《偷吻》中他起初依旧强调塞里格的神秘光环，然而当暗恋她的男主人公安托万将她奉为神像、试图不辞而别时，她却亲自找上安托万的门，坦陈自己的欲望：“我不是幽灵，我是个女人。”

特吕弗书写的这句台词，奇妙地暗合着塞里格的人生转向。她在1975年迎来生涯的重要转折，这一年，她主演了女性电影里程碑《让娜·迪尔曼》，担起了为女性电影代言的职责。

1975-1990：女性电影先驱

在其电影生涯初期，大导演们总是将塞里格视作幻影、雕像或缪斯，却没能发现她坚韧的反叛内核。反叛的种子早已在塞里格人生中种下：作为考古学家兼法国驻纽约文化参赞的女儿，塞里格从小就随家人云游四方、广泛交际。她的纽约经历使她与凯鲁亚克、金斯堡和科索等“垮掉派”运动代表人物交集颇深，这段经历很可能培育了她自由叛逆的灵魂，也预示着她在“五月风暴”过后与超现实主义电影大师布努埃尔的两次耀眼合作（《银河》与《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但她最绚烂的反叛果实，无疑是时年42岁的她与时年24岁的比利时女导演香特尔·阿克曼合作的《让娜·迪尔曼》。

《让娜·迪尔曼》全名为《布鲁塞尔1080商业街23号，让娜·迪尔曼》，这个片名挑明了影片的社会学主张：主妇让娜被其所处的家庭环境及社会结构所定义，这部时长201分钟的电影呈现了她的生活，让娜始终难以摆脱对权力结构的双重冲动——服从与抗拒。塞里格为阿克曼洗尽优雅，化身为一位无比平凡的家庭主妇，同时依旧保留着她作为演员的神秘力量：我们既不了解让娜强迫症行为的来源，也不了解她在影片后三分之一部分的出神状态和杀人举动的背后动机，这使得影片不只是有力的女性主义宣言，更成为一个观照人类行为的谜团，塞里格的表演正是此谜团的晦暗核心。

《让娜·迪尔曼》之后，塞里格很少与男导演合作，而她的女性主义实践进一步疏远了男导演，也边缘化了自己在法国电影工业中的位置。但这些在当时被忽略和抑制声量的实践，放在今天来看无比超前。塞里格与女性电影人卡罗尔·罗索普洛斯和伊奥阿娜·维德尔共同成立了“反叛缪斯”电影小组，试图以尚未“被男性及其权力结构殖民”的轻便录像带摄像机制作一系列影片，夺回女性在影像领域的肖像权和自我解释权。这些实践中最耀眼的产物之一，是塞里格导演的纪录片《美丽噤声》，她在其中通过对二十多位美国和法国女演员的采访，揭示出电影行业对女性的物化、身心操纵及失真呈现，让主导行业的男权意识形态赤裸显形。塞里格借助明星身份对女导演的全力支持，也是其实践中不可忽视的部分，即便这种支持最终削弱了她的明星地位，在她因卵巢癌早逝之后的近三十年里，甚至没有诞生向其致敬的像样纪录片。

近十年来，塞里格的表演生涯正在得到重估，她作为社会活动家的身份也更清晰地浮出水面，启发和鼓舞着后世之人。此次的塞里格主题影展恰逢《让娜·迪尔曼》《印度之歌》上映50周年，是纪念她的完美时机。她显然不只是缪斯和雕像，更是一团火焰，明亮并热烈地闪烁在不同分辨率的影像中。

（感谢德菲因·塞里格纪念影展主办方上海电影博物馆和策展人龙海燕女士对本文的支持。）

南方人物周刊特约撰稿吴泽源

责编杨静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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