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岳霖 好大却不喜功

清华大学转型时，校长曹云祥礼贤下士，国学院请来了四大导师，一时间令天下侧目。有一天，“万金油”赵元任去教音韵学了，推荐同学金岳霖代他讲逻辑学。相貌堂堂的金博士出身哥伦比亚，手握政治学博士学位，回到母校也不打怵，一边讲课一边自学，无心插柳地搞起了哲学。1931年，金岳霖去哈佛大学研修，谢菲教授问他：“你不是教逻辑学的吗？”金说：“是啊，可我没学过。”对方听了，哈哈大笑。就这样，他正式补了一年课。

其实，刚来美国那会儿，家里主张金岳霖学会计学。他不干，认为那是雕虫小技，当年项羽不学剑，就是因为不想只为一人敌，而要当万夫。一接触逻辑，他终于知道：这才是他的梦中情人。后来组建哲学系，金岳霖只招到一个沈有鼎，一师一生，号称一系，也就清华能干出这种事来。等到了1952年，清华与另外五家合并，组成了北大哲学系，此时的金岳霖已是号令江湖、桃李满天下了。

金岳霖是长沙人，出生在1895年的七夕那天。老爸知道妻子临产，策马疾奔，途中遇到一条大蛇拦路，绕开后回家，果然得一男孩，于是取字“龙荪”。只是生在中国情人节，注定这孩子情感之路不会顺畅。至于学习，他生来就是超级“学霸”，几乎过目不忘，当然这也是他用功的结果。金岳霖晚上爱说梦话，背诵白天在明德学堂的经书。姐姐好奇之下，拿着书对照，居然一字不差。

改变他一生的，是十二岁那年进了雅礼大学预科。学校是美国教会办的，传授西方思想知识。金岳霖十六岁考入清华学堂，那年爆发了辛亥革命，他急忙把辫子铰了，还作了一首诗：

辫子已随前清去，

此地空余和尚头。

辫子一去不复返，

此头千载光溜溜。

留美以后，金岳霖很关心国内局势，他听说袁世凯复辟，在房东家里放声大哭，搞得房东还以为他亲人去世了。

1920年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后，金岳霖觉得民主的根基在欧洲，遂去欧洲游学，包括伦敦大学经济学院。有一回，他和美国女友秦丽莲等人散步，看到几个人在巴黎大道上吵架，他也跟着掺和，得出结论：不懂逻辑，就无法解释世界。于是，金岳霖苦读系列经典，还去剑桥拜访罗素和穆尔两位大师，满脑子都是哲学问题。其间，他发表了一篇《优秀分子与今日社会》，号召知识分子别把当官作为职业，要有自己的独立款项。文章说：“我开剃头店的进款比交通部秘书的进款独立多了。所以，与其做官，不如开剃头店；与其在部里拍马，不如在水果摊上唱歌。”

赵元任了解这些道理，所以他去教音韵学了，敦请校方由金岳霖来讲逻辑学。金岳霖要上三天课，剩下的四天上午是概不会客的，他总是先冥坐半天，然后开始研读。他一生有三本代表作，《逻辑》就是这个时期写的，被公认为中国第一部纯粹逻辑著作，被编进了《大学丛书》，但他自己并不满意。他最满意的《问道》写于西南联大任教时，出版后没有评论，也没有人骂。

《知识论》颇费周折，那会儿日本飞机隔三差五来轰炸，每个人都带着自己最可宝贵的东西，比如金条。他的学生根据这一说法，真的在路上捡过两根金条。至于金岳霖，他是夹着书稿的，可惜有次弄丢了，他只好重写，前后花了十年，完稿到出版又等了三十五年。张岱年偶然问起此事，他回答道：“已经写好了，我可以瞑目矣。”老朋友冯友兰评价他：“道高青牛，论高白马。”意思是说他能与老子及公孙龙相媲美。

晚年金岳霖

金岳霖学贯中西，口才又好，讲课时不时辅以动作表情，很受学生们的欢迎。他自己丢三落四，时而找不到家，有回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但对学问极为严谨，所以哲学系人才辈出。贫寒学子殷海光屡受他的关爱，有回考试，发现成绩不如另一位研究黑格尔的同学，于是跑去讲理。金岳霖很严肃地告诉他：“你的思路虽和我相同，但你的功夫没有他深。”

金岳霖喜欢享受，养鸡、斗蛐蛐、抽雪茄，家里还雇了一位二级厨师，在20世纪30年代经常呼朋唤友，号称“星六聚会”。来的人以学界人士为主，哈佛大学校长坎南曾由女婿费正清陪同来过，也有戏剧明星以及养蟋蟀的老头。不过，相比隔壁的“太太的客厅”就逊色多了。1931年，在铁哥们儿徐志摩的引荐下，金岳霖见到了传说中的林徽因。

当时，徐志摩不顾妻子张幼仪怀孕，坚持与其离婚，以便追求林徽因。某天，几位朋友在饭馆里用餐，一人给徐志摩支招：你离不成，是因为没有替身。可是，谁配得上张幼仪呢？说来说去，大家一致推荐“黄金王老五”金岳霖。不料隔墙有耳，有人推开屏风，乐呵呵地打招呼：“哈罗。”众人大为尴尬，来的正是金岳霖。

其实，不只老徐，人家老金何尝不属意民国第一才女呢！而且金岳霖用情专一，离得又近，渐渐由“意合”转到“情投”上来了。

这段公案说法较多，据梁思成的第二任妻子林洙说，林徽因坦承自己同时爱上了两个人，所以很痛苦，不知如何是好。梁思成辗转反侧了一夜，告诉林徽因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选择了金岳霖，那么祝他们幸福。而金岳霖更爷们儿：“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

遑论真假，金岳霖与梁、林一家确实住在了一起。经常接送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女儿梁再冰和儿子梁从诫上学放学，这位“金爸”晚年就住在梁从诫家里。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之间的情感如钻石一般坚固与透明。1955年，得知林徽因去世，金岳霖伤心欲绝。二十九年后的一天，很多老友被请来北京饭店赴宴，人到齐了，正疑惑为什么请他们来呢，金岳霖缓缓道：“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除了这段柏拉图式的恋爱，金岳霖还有一段“试婚”经历，美国女郎秦丽莲倡导不婚，却陪金岳霖游学了几年，还为他生了一个女儿。

金岳霖曾患过十八次肺炎，晚年身体每况愈下，他仍坚持每天听广播、看报纸。他说：“这几天我能从沙发走到屋门了，看来短时间内死不了，我要看到'四化’。”他留遗嘱说把存折里的三千元钱捐给组织，骨灰就让清风吹走。1984年10月19日，金岳霖在北京寓所逝世，享年八十九岁。他的骨灰没有随风而逝，而是放到八宝山革命公墓，与梁思成、林徽因隔区相望。

金岳霖平生喜欢大的水果，买下来放到房间里精心摆放，舍不得吃，而是为了观赏。偶尔小孩子有机会得到馈赠，他也是抚弄再三，终不肯把“状元”送出。他说：“我平时好大，却不喜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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