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说出了一个大秘密

发布时间：2024-12-27 05:15

文｜西坡

无意中读到余华的一篇文章，其中一段话不是重点，却吸引了我的注意。

余华说，有一段时间他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被翻译成了英文，但是在美国的出版社碰壁。一位美国编辑写信问他：为什么你作品中的人物只是承担家庭的责任，不去承担社会的责任？余华没说自己是怎么回复美国编辑的，却解释了一下这件事，他说：“这位美国编辑不知道，在中国3000年的国家历史里，个人在社会中是没有位置的，所以在家庭中的位置才会如此重要。也因为如此，中国的社会纽带不是个人和个人连接的，是家庭和家庭连接的。”

余华不是历史学家，他却说出了中国历史上一个巨大的秘密，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一直都是有国家、有家庭，但是没有社会、没有个人。个人在社会中没有位置，本质是因为社会不存在。社会不存在，个体也不存在，因为个体与社会是互相依存的，有个体才有社会，同样有社会才有个体。

所谓社会，就是可以自我负责的个体，依照公开合理的规则，缔结成的文明有序的共同体。

我们看《水浒传》，就知道社会不存在是什么意思。宋江被发配到江州，也就是现在的九江，路上遇到一个又一个好汉。每个好汉刚看到这个腰缠金银的黑汉子，第一反应都是把他当肥猪宰了，等到他报上大名，则纳头就拜，直呼久仰呼保义及时雨的大名。双方的关系立马从盗贼与无辜路人的关系，转化为小弟与大哥的关系。之前伤天害理的勾当，好像没发生一样。

宋江不追究好汉杀害无辜的责任，这不值得惊讶，因为他们都没有社会意识。梁山泊为什么要排座次，为什么大家互相都是“哥哥”“贤弟”，因为这不是社会，这是一种特殊形态的家庭。家庭内外是两种游戏规则。

梁山好汉的故事流传好几百年，满天下的说书人都在讲李逵劫法场滥杀无辜，没人觉得别扭，都觉得过瘾。听书的人在心里都觉得自己跟好汉们是一家，那些丧命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爱谁谁。大家在心里没把他们当人。

这其实也不奇怪。《水浒传》里面的世界，和《水浒传》创作、流传的世界，本就是同一个世界。这也不是中国古代独有的现象。事实上，每一个传统社会，都不存在我们今天意义上的社会，我们只是习惯于把他们叫做社会罢了。

奇怪的是，直到现在，许多人在读《水浒传》的时候，也不觉得好汉们的行事作风有什么问题。这就是一件严重的事了，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关系。因为我们生活在现代社会，我们主动脱离地域的归属、家庭的限制，去充满陌生人的地方寻找幸福与机遇，我们需要有一种信心，就是每个人都把别人当作人。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社会意识、公共意识，我们才有安全感。

余华在说完3000的历史之后，特意加了一句：“需要说明的是，上世纪90年代个人主义兴起之后，这才开始有了变化。”

我的判断也大体如此。也就是说，个人在社会上有位置，个人想到自己有权利，想到自己在公共场合要约束自己，所有这些我们觉得理所应当、天然如此的事情，其实是非常晚近、非常新鲜的现象，放在整个历史长河中是一种反常。

仔细想想，我觉得很荒诞。我是80后，接近90，我是不是可以说，我是社会的同龄人。我们这代人，是和社会一起发育的。

不过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们这代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会感觉到格外的孤独、无助。我们离开父母和乡土，进入陌生的城市，作为一个社会人而存在，从生活、职业到情感，什么都得重新学习，没有人可以帮助自己。而在整个过程中，社会本身都还是一个非常幼稚、薄弱的存在，很多游戏规则都在从无到有的形成过程中。我毕业的时候，还有暂住证这个东西呢。

城里的孩子会好一些，但也没有本质区别。因为从前的城市，是单位的天下，人首先是单位的一员，其次才是自己。单位依然是另一种形态的家庭。现在的城市，尤其是东部的大城市，则大体已经演进成了个人与个人的联系。

美国编辑对余华小说的隔膜，只能说明美国人进入现代社会比我们早，他们早已经习惯了个人在社会上扮演角色、承担责任。所以我们在看《老友记》的时候，会觉得那是我们未来的理想生活。每个人都可以舒服地做自己，发展各种爱好甚至怪癖，同时承担自己的责任。对于他们来说，想当然的一切，对于我们还是需要疙疙瘩瘩、尴尴尬尬地慢慢学习。

这也是一个反常识的现象。从文明的角度讲，我们经常说美国是一个新生国家，没有什么积淀。可是从日常生活的角度看，美国又是一个古老的现代社会，我们才是新生的现代社会。与此类似的是，国内许多城市都喜欢夸耀自己有几千年的历史，可是从现代都市的角度看，上海才是中国最古老的现代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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